首页 -> 2007年第2期

晓菲和宇文所安在哈佛

作者:赵 玫




  那天和晓菲、宇文所安在一起。晓菲是我们多年的朋友。记得晓菲出第一本诗集时,我就曾给她写过诗评。那时候晓菲才刚刚10岁,但才情却已经跃然纸上。14岁晓菲被北京大学英语系破格录取,毕业后出国留学,考取了哈佛大学的博士生。之后晓菲任教于康纳尔大学,不久后又回到母校哈佛大学教书。晓菲此生差不多都与“破格”相伴。在哈佛,她曾从讲师越过助理教授而被授予副教授职位,时隔不到两年,她又被评为终身教授。对年轻的晓菲来说,这一次次完美的“破格”,不知道带给她人生的是一种怎样的腾跃。
  早晨乘火车前往波士顿。灿烂的阳光下刮着清冷的风,始发的火车站台上几乎没有人。这列长长的火车一直通往剑桥。地上地下地勇往直前。城区以外的轨道大多在地上,于是满眼春色,眼前匆匆闪过的尽是些寂静的小镇。火车一进入波士顿便立刻深入地下,直到哈佛大学的那一站。但是我们并没有在哈佛下车,而是提前一站,因为晓菲的家在这里。
  从地铁站出来是一个小小的广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就躺在简陋的木椅上。地上到处是没有清理的垃圾和比比皆是的鸽子粪。广场的景象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想不到现代文明程度颇高的美国还会有如此“脏乱差”的死角。但无论广场怎样零乱,却依然挡不住周边各式小店的繁荣。晓菲说她和宇文所安之所以选择住在附近,就因为这里有很多很好的餐馆,可爱的商店,无论白天黑夜都会非常热闹,生活起来自然也就非常方便。
  远远地看到一对优雅的夫妇向我们走来。但我们疑惑,那是不是晓菲和宇文所安呢?宇文所安我们只见过照片,而晓菲则有七八年未曾见面了。
  在我们的记忆中晓菲永远是孩子。记得前些年晓菲回国,全然一副青春烂漫的模样。那时她穿着很美国的短裙,人也是朝气勃勃,一片阳光。后来女儿报考美国的伯顿大学,晓菲还曾为她写过非常美好的推荐信。后来若若终于如愿以偿来美国读书,在波士顿也曾和晓菲夫妇共进午餐。
  慢慢地那对夫妇走近并向我们挥手,那么当然就是晓菲了,我们立刻迎上去。事实上那天早上晓菲夫妇刚从土耳其旅行归来,此刻还依然处在倒时差的阶段。但他们还是约了我们相聚,他们很高兴能在美国见到我们。晓菲和所安兴致勃勃。晓菲穿着漂亮的长裙,自然和当年的模样迥然不同了。如今的晓菲已被哈佛知识分子的味道萦绕,或者说已被学者的宇文所安所浸染。所以惟有在晓菲清朗的笑声和高声的话语间,我们才能找到原先的那个快乐的晓菲。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宇文所安。一位著名的汉学家,也是哈佛大学最具声望的学者。所安不仅担任哈佛大学的东亚系主任,同时还是比较文学系的主任。最近所安又获得了一个著名的美国学术奖,被称作为美国的诺贝尔奖,足见学者的宇文所安是怎样地杰出。
  宇文所安其实是史蒂芬•欧文先生的中国名字。他本来能讲一口纯正的汉语,但很少讲话,更多的时间只是叼着他的烟斗,倾听我们和晓菲之间的那些遥远的往事。
  所安无疑是哈佛成就卓著的教授。他此生只待过两个地方,耶鲁和哈佛。他在耶鲁读书,而后执教耶鲁,后来被哈佛“挖”了过来,开始培养晓菲这样的研究生。所安喜欢诗歌,进而喜欢中国诗歌。后来就发展为对中国文化的浓厚兴趣,从此不断有中国文化研究的著作问世。宇文所安在中国出版过诸多关于中国历史的著作,譬如《他山的石头》,譬如《盛唐诗》,譬如《追忆》等等。
  尽管宇文所安名声显赫,学养深厚,但却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亲。所安简朴厚重,穿着随意,但却有一点是不容改变的,那就是他手中永远握着一柄木制的烟斗。晓菲说所安虽然抽烟,但却是完全彻底的环保烟。如果还有污染的话,也就只能是污染他自己了。但是吸烟者在美国还是被警戒,你会看到无论在哪里,都悬挂着不准吸烟的标志。于是那些吸烟的人,就只能到标识以外的地方去过瘾。无论身份如何,那种一视同仁的歧视,大概也只有当事者本人才能体会。
  但是所安除外。晓菲有点得意地说,因为是所安,哈佛大学竟然特许在所安办公室的窗子上,安装一台小型的排风扇,以供所安将他不断吞云吐雾的气体排出去。于是哈佛如若有人想闻到烟味,那么就到所安的办公室来好了。所安的办公室非常大。两壁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即或如此,所安的书桌上还是满满登登地堆满了书。相形之下,晓菲的办公室就显得小了很多,但却温馨舒适,尽显女性色彩。晓菲和所安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上。只隔着几个房间。像这样夫妻在一起工作并且都功成名就的,在哈佛恐怕也凤毛麟角。
  所安曾经是晓菲的博士生导师,但在晓菲毕业答辩时,他却是教授中最严厉的一位。晓菲毕业后去了康乃尔大学执教,在此将导师所安的学问弘扬光大。后来所安的妻子因病去世,他才倏然把目光转向了自己这位美丽聪慧的中国学生。于是他们开始了康奈尔大学与哈佛大学之间漫长的恋爱,那时候他们把很多钱都送给了从马萨诸塞州到纽约州的航空公司。在哈佛和康奈尔之间往返的大都是那种短线的小飞机,到了冬天大雪封门的时候,航班往往不能正常。但无论怎样的寒冷怎样的艰辛都不能阻挡他们坚定的思念。他们是在事业的背景下相知并且相爱的,所以他们才会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
  晓菲原本一直坚持着她独立的工作与生活,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哈佛,她的母校,以及,她的宇文所安的身边。很快晓菲就成为了一位被学生无限喜爱的教师,尽管那些学生比她小不了多少。晓菲的学生通常都很出色,不过也有个别来自国内的学生令她失望。这些学生往往只和中国人交往,吃中国餐馆,看中文报纸,所以英语进步很慢,听课吃力,甚至有的学生直到毕业都讲不好英语。于是教师们不得不扼腕叹息,惟望那些学生能珍惜哈佛的每一寸光阴。
  回到哈佛的晓菲如鱼得水,生活稳定,她和所安各自出版了多种学术著作,成为学界令人敬佩的一对夫妻。晓菲先后用中文出版了《秋水堂论金瓶梅》、《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赭城》等等,用英文出版了《尘几录:陶潜与手抄本文化》、《烽火于流星:萧梁文学与文化》,以及刊登在哈佛学报上诸多有质量的论文。总之晓菲和所安相互帮助,取长补短。所安是导师,但在中文方面,晓菲的支持和帮助却是不可或缺的(包括翻译所安的中文著作)。于是在晓菲和所安之间就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语言现象,只要在中文的语境中,晓菲就显得有些“霸权”;而一旦进入了英语环境,所安就立刻成为了那个话语的中心。总之他们夫妻在学术上相辅相成,在生活中相亲相爱,他们给予对方的都是最无私的支持,和最深沉的爱。晓菲和所安的爱是看得出来的。虽然所安年长,但晓菲却会常常拍着所安的手臂和后背,就像对待一个大孩子。
  晓菲见到我们后特别高兴,所安开车,拉着我们去吃了日本饭。然后回到家中喝晓菲从中国带来的绿茶,然后才去他们各自的办公室,参观了那个有名的燕京图书馆。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我们竟赫然看到了书架上最新一期的《文学自由谈》。这对于我们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个惊喜。毕竟这是在哈佛,在这个世界显赫的学府中。
  晓菲和所安的家坐落于剑桥区。房子虽然不大(但这种地段的房子非常昂贵),却异常温馨,处处被一种很“暖”的色调环绕着。房子的空间是长形的,从前面一直能看到尽头。美国城市中的房子很多如此,因为不久前我们在华盛顿看到一套朋友的房子,结构完全一样。一走进晓菲家的客厅,立刻有一种回到中国的感觉,而且是非常古老的那种中国。无论硬木座椅,还是柜子屏风,都是非常地道的明清老家具。除此墙壁上还挂满了中国的字画和绘画,甚至家族的照片也是黑白的。晓菲和所安一说起他们的这些老家具,立刻神采飞扬起来。不仅晓菲迷恋于这些老式的中国家具,所安也对这些代表着中国文化的物品情有独钟。所以在装饰房子时他们出奇地步调一致,那就是一定要让他们的家古色古香,充满迷人的东方气息。
  晓菲和所安各自的书房都在楼上。晓菲的书房虽小,却能看到窗外很远的风景。如今晓菲尽管做了严谨的学者,但她心底的那片诗情画意想必还是澎湃的吧。晓菲就那样不停地笑着,对着我们说呀说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说所安做导师的时候什么样,恋爱的时候什么样,做两个系主任的时候什么样,吸烟的时候又是什么样……
  晓菲和所安的房子虽然并不硕大、奢华,但他们过的却是一种纯粹知识分子的生活。能拥有如此充实的精神生活的空间,对晓菲和所安来说无疑是幸福的。无论世界上怎样的地方,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安于清贫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不是物质的高度享受,而是精神的无限富有。晓菲说,这个暑期她不回国了,因为她和所安都要写书。平时他们的教学任务都很重,所以只能利用假期来完成自己的著作。
  接下来晓菲和所安带我们参观哈佛。和他们走在青绿的校园中,看那些古老的教堂和著名的红房子。如今这座建于三百六十九年前的大学不仅是美国最古老的大学,亦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学术研究中心。在这里,知识正在探索着人类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来到哈佛之际,竟然又赶上这里在准备隆重的毕业典礼。与几天前女儿所在的伯顿大学无异,同样在绿树的掩映中,草坪上摆满那种原色的木椅。树杈间挂满了哈佛标志的大小旗帜,不远处同样是那些供毕业生和亲属吃饭的白色帐篷。显然已经一切就绪,毕业生们只等着那个告别哈佛的时刻了。
  哈佛的校园可谓悠远幽深,目光所及不是绿树青草,就是哈佛所特有的那种红色建筑。在古老的楼宇间洋溢着浓厚的人文气息,不同于麻省理工学院那样处处冷冰冰的味道。哈佛的学生也不像MIT的许多学生那样神经兮兮,他们看上去虽然也不修边幅,但却已经非常的尘世化了。
  校园内那座标志性的雕塑赫然于眼前。六年前女儿就曾在这座雕像前拍照留影。雕像就是英国牧师约翰•哈佛,他曾为即将建立的学校勤奋工作,呕心沥血,乃至学校尚未招生便积劳成疾,乘鹤而去。他为学校留下了一笔财产和400册图书,当1638年开始招生时,学校便被命名为哈佛了。牧师留给哈佛的,是一份永恒的知识遗产。
  和晓菲、所安在哈佛广场的地铁站告别。意犹未尽的兴奋与快乐。在他们坦诚与率真的目光中,我们看到了爱情的魅力,看到了真正的知识分子对学识、对真理的不懈的追索与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