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无聊·惶惑

作者:邓 刚




  无聊
  
  我最恨无聊,无论是自己的无聊还是别人的无聊,我都恨得咬牙切齿,不能忍受。但更可恨的是我自己却经常感到无聊,这家伙就像是你的呼吸一样,永远伴随着你。忙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只要一静下来,你就会感到原来你还在一口口有节奏地呼吸——也就是你感到了无聊。我为此甚感恐惧,因为有很多哲人说过:没有理想抱负的人才无聊,没有工作热情的人才无聊,没有事业信心的人才无聊,没有聪明才智的人才无聊……这些坚定的语气像无数枪弹射向我的无聊的心胸,使我更感到自己无聊透顶。
  作家孙惠芬在电脑前敲打小说时,感到这个世界无比的美好,但只要稿子打完或一段构思完成后停下来,她的心情就会随着关闭的电脑屏幕一样失去了光热。就沮丧万分就无精打采地拿起电话,打给素素,打给亲友,或打给我。声音恹恹地说:“没有意思……”这没有意思当然就是无聊。我想,我正无聊得要死,你却向我转移无聊,这不是火上加油吗?然而,我又突然悟到,原来勤奋的人才痛感无聊,而无聊的人恐怕就不会有无聊的感觉。于是我说她,人家写作是为了活着,你活着是为了写作。这其实是极其可怕的事,把工作行为和生活乐趣融为一体,那结果是只要不工作就等于不生活,不生活简直就等于不活了。这样,谁能受得了!她在电话里无奈地笑起来,意思是我言过其实了。
  我突然觉得无聊是很难战胜的,它像一团死水一样全方位并无孔不入地包裹着我们,消磨着你的耐性。人们经常说的“要耐得住寂寞”,其实就是要耐得住无聊。一个单位的领导要是耐不住无聊,不愿老老实实稳打稳扎地工作,便会想出无数个花样来,一会儿搞这个活动,一会儿搞那个活动,把正常的工作弄得又是秧歌又是戏,表面看起来五彩缤纷,实际上是五花八门。曾几何时,我们整整一个国家耐不住寂寞,就只好运动迭起,此起彼伏,弄得人们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最终导致文化、经济、道德情感乃至生活习俗全都杂乱无章。一个人要是战胜不了无聊也相当可怕,我认识的一些极有才华的人却始终毫无建树,其原因就是他无法承受无聊,他们在生活中得不断地需要风光来支持,没有风光没有风景简直就不知怎么办了。于是只好拼命地寻找各种出头露面的机会。我有时真真地惋惜他们的才华,我想,只要他们能默默地苦干一阵,绝对会显出才华来。一个作家更要耐得住无聊,因为无聊几乎就每时每刻地死缠着作家。越是充满激情创作的作家越是深感无聊的侵袭,在文学的世界里升腾着的情感只要结束,就会倍觉现实的冷寂。作家们完全像在跑步机上跑步,只要停下脚步就能倒退得掉下来。于是,他们不得不发了疯地创作,然后又继续发了疯地再一次进入创作。人们从旁看去,见到作家独自坐在小屋子里默默地爬格子,往往不理解地认为那是多么寂寞和无聊呀,其实他不知道,那正是作家在与寂寞和无聊作殊死的搏斗呢!
  看到更年轻的作家们写的小说,那真是才华横溢——标点符号省略,段落顺序倒装,感觉替代观察,横扫一切虚伪;尽管有故意的玄妙和炫示,但有勇直的思想和敏捷的思维垫底,你还是觉得相当地不一般,觉得老气横秋的文学确实在获得一种新生。可不幸的是,你很快就感到一种无聊,因为他们千篇一律,就像大家约好了似的,全都那样发了疯般的幽默,全都那样所向无敌般的泼骂;主人公总是千篇一律的幼稚却又老道,他(她)们对任何事物都轻视而干任何事都轻佻和轻而易举。也许做爱太容易了,所以你就无法为爱情激动;也许太漫不经心了,你就无法为生活兴奋。就像一百公斤白水煮一公斤面条,尽管搅得热气腾腾,水花翻滚,但让你忙了半天,只是灌了一肚子无聊并无味的白水。当然很刺激,很聪慧,甚至很绝妙,然而最终造成的却是超级的阅读无聊。不过,我的思维又陡然逆转,也许他们是在准确无误地表现无聊,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聊。顷刻间我的脑袋上被浇了一桶清凉的冰水,我恍然悟到,一般的作家们在无聊中制造激情,更新一代的作家们是在无聊中强化无聊——这可能是战胜无聊的最佳选择。文学在生活中所担任的角色,我又开始重新明白或重新糊涂起来。
  也许我们的生活太无聊了,翻开报刊,你会看到那么多让你目瞪口呆的东西——某女明星喜欢哈巴狗还是波斯猫,某男明星剃光头还是扎小辫,某家牛长出六条腿,某儿童高楼坠地毫发未损……打开电视,某男歌星浑身抖动地狂吼想你想你想你,某女歌星悲痛欲绝地高唱爱你爱你爱你,似乎又永远想不到又永远爱不上;说笑逗唱智力竞赛更使你眼花缭乱——某动物屁股为什么长白毛?某植物的叶子为什么是圆的?某人被死死地堵住耳朵,另一某人对着他疯子般狂呼大叫,让他听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人都在为摆脱无聊而更加无聊,所有的人都在为无聊而战。但正因为有这个可恨可恶的无聊,我们的生活才这么紧张才这么活泼才这么生动。
  
  惶惑
  
   我经常思索一些莫名其妙却又有理有据的问题——读者不呼吸会憋死,不喝水会渴死,不吃饭会饿死,但读者不看小说会死吗?当然不会死,不仅死不了,反而活得更愉快,更轻松,更少一点为主人公的命运担忧和痛苦。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有文学呢?当然,会有人对我轻蔑地反诘——文学是给人类提供美好的精神食粮,是为读者创造更高的审美享受。然而纵览世界文学史,书海里奔涌的大多是泪痕斑斑甚至是血泪斑斑的文字,几乎百分之百的作家以悲剧而杰出于这个世界;他们苛刻地放射着批判和审视的目光,无微不至地关注着社会和人生,无论从战争到和平,从贫穷到富裕,文学作品却永远是充满了悲沉。文学史中,没有留下一篇歌功颂德的作品,即使是资本主义最初发展的辉煌时期,即使是我国盛唐年代路不拾遗的光彩岁月,也没有留下欢乐的文字。恰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怒斥,“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悲叹,却成了千古绝唱。物质文明和经济发达的西方世界里的作家,活得更不耐烦,从现实的悲哀到抽象的悲哀,从尖刻的嘲讽到无奈的反讽,甚而将幽默也涂上冷峻的黑色,表现出乐极生悲到悲极生乐的高超思维。
  是作家的刻意挑剔还是读者的刻意需求?这恐怕是永远也纠缠不清的问题。有人说中国读者最喜欢大团圆结尾的作品,其实不然,最激动中国读者的文学作品之冠是大败落结局的《红楼梦》,是催人泪下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千古奇冤的《窦娥冤》,是各式各样的令人伤心伤肝的动情动魄的悲剧作品。大团圆的作品数量虽多,然而不能夺冠。外国的悲剧简直就铺天盖地,坐在世界文学冠军宝座上的文豪们全是悲剧大师。我们不妨来一个反向思维——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顺顺利利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小子;如果杜十娘把百宝箱紧紧抱在怀里,去富豪家当上佩金戴银的太太;如果窦娥从法场上欢天喜地地跑回家去;如果托尔斯泰笔下的玛斯洛娃与引诱她的聂赫留道夫公爵拜天地入洞房;如果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主人公全都起死回生重新爱得兴高采烈,读者和观众当然会长松一口气,但也会很快地忘掉。因为这些作品失去沉重感,也就无法沉入读者的脑海里。
  人们也许会讨厌作家,不看高楼大厦的亮堂,光看低矮茅舍的阴暗;不欢庆爱情的胜利,只品尝失恋的酸苦;整日里挑挑剔剔悲悲戚戚,坐在沙发上吃面包也害牙疼似的哼哼叽叽。前几年随一些作家去大兴安岭参观,林业工人见到作家,涌上来热烈的情感,一个个挽袖子捋胳膊,手持利锯表演割树。那粗壮的几百年才长成的大树,在呜呜飞转的锯齿下,几分钟就齐根切断,像一个中弹的巨人,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缓缓而沉重地倒下。工人们越干越欢,越干越有劲儿,割了一棵又一棵。他们本来以为作家会表扬他们的干劲和技术,谁知作家们一片摇头叹息,女作家们干脆就哎哎呀呀地叫唤起来,似乎那锯齿正切割她们的大腿。大家一齐哀鸣——多残酷呀,树木也是生命啊,几百年的生命,几分钟就结束了啊!啊啊……作家们真的就要痛哭流涕了。外国作家更是这个软弱的样子,滔滔大江奔流大海,中间拦腰筑坝建水电站。这本来是利用大自然的力量为人类造福。可作家们不行了,他们跑到水电站的瀑布的下面大声哀嚎,因为水电站的堤坝使回游产卵的鱼回不到上游,急得产卵的鱼们在电站的排水闸下面直蹦直跌,直到粉身碎骨地死去。作家们大呼小叫——这是千万个母亲呀,它们要生儿育女呀,生态平衡呀!……政治家们不由得感到烦躁和奇怪,叫唤什么?不就是几棵树吗?不就是几条鱼吗?有啥大惊小怪的!难道人类生存不需要厂房和楼房吗?难道人类不需要光明吗?是的,作家更需要宽敞明亮,更需要电脑电讯电气化,可就是一个劲儿地叫唤,毫无办法。面对人类存活的世界,文学也许永远是不满足,不满意,不和谐,不低眉顺眼,不随波逐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也许文学的沉重和悲壮会转化成更高档次的乐观及昂扬向上,那些世俗的乐观与皆大欢喜之作,怕是平淡无味毫无嚼头。为什么人们能从赖以糊口的钱袋里挤出几个铜板买书,使作家们能一代代活到今天,说明文学也有空气、粮食和水的作用。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一样,不仅吃甜的酸的,还要吃辣的和苦的,这样更刺激食欲大振。也就是说人类在前进的历史过程中永远需要不满意不和谐,需要欢乐轻松同时也需要悲壮沉重。
  也许我是从实用主义谈文学,也许我永远也弄不明白文学存在的奥妙;也许我弄明白了恰恰就更不明白,也许我在明白与不明白中间,才充满幼稚但青春般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