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吴景娅言说中的美人

作者:侯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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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而言,美人总是会比常人获得更多的关注,无论是现实里的目光,还是书本里的笔墨。因此皇皇文学史上,美人不胜枚举,从严谨史家言简意赅的简略白描,到诗词曲赋作者的华丽渲染铺排,再到明清传说笔记里的小狐小妖或儿女情长——倏忽转眼间,翩翩笔墨里的山河苍老了,换了人间,花事凋零,灯火阑珊,旧时的美人们华丽转身,施施然先后隐入历史,空留给后人一个个怀想的袅娜背影。
  美人在消亡,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千篇一律的美女,随便打开电视,随时能看到那么多精致美丽毫无瑕疵的面容,像某种精密的仪器,找不出一点点的破绽。这种无懈可击的美丽,彼此克隆着,复制,粘贴,再衍生开去,铺天盖地地占据了我们的视野和生活,可以信手拈来,随处可见。可是,一个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作家,无论如何是不肯屈尊去垂手摘取现成的,吴景娅的新著《美人铺天盖地》就摒弃了这种貌似完美的无懈可击,呈现于我们面前的是从缺憾和不完满中挣扎盛放出来的女子,然后作者用温柔悯人的调子,轻柔地告诉我们:尽管她们的外貌不一定完美,尽管她们也许存在某种德行上的缺陷,尽管她们兼具女神和庸人两种向度的可能性,可是,她们的人生和美丽绝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样本。她们是真正的美人。
  吴景娅没有参与到大众的“造美热”中去,她自顾自地写自己的不完美的美人,写高个的张爱玲笨拙地把自己健康的身躯俯向瘦弱的江南才子胡兰成,“像一头大象请求抚爱,悲剧的,摇摇欲坠的”;写艳光四射的宋美龄,“启动素日旗袍修身、娉婷而行的手足,去丈夫房里‘捉奸’,然后像村妇似的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写戴公馆里踯躅无出路、只能耍耍小性子的胡蝶;写玛尔戈皇后的放荡、算计与野心,以及最终的不堪结局;写貌似强大的杜拉斯,骨子里的“薄幸、绝望、混乱、可怜”……在吴景娅的笔下,从来没有一个完美如神的美女,她将所谓的“无懈可击”弃如敝履,以极其清醒的洞悉,透过这些女人们外表的光鲜,一字一句带着切肤的力度,划开她们的光环,还原她们的缺憾和伤口,——也许这就触及到作者写作的内核了:正是因为这些缺憾和伤口的存在,她们的美是如此动人,如此直击人心。
  波伏瓦在她的《第二性》中早就睿智地指出:女人不是先天生成的,而是后天造就的。对于这句话,男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造就女人的是他们。于是在男性作者笔下,一个美人即使只是卷珠帘深坐,他们也会因她蹙着的娥眉、脸上泪水的湿痕,断定她是在思念或仇恨着某个男子。——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相信,女人所有的悲欣都是简单地因为他们。所幸,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吴景娅没有这种偏颇之见,她徐缓轻盈地写丹巴山险水浅之地的“狰狞”;写南唐强弩之末的无奈,只能赋予它的皇后以尘世妻子的方式去爱她天人一般的丈夫;写流言是如何将一个无辜受难的女子活活逼成“被强奸犯”……如果说波伏瓦的《第二性》是从理论的高度给出各种类型女人之所以成为“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的阐释,那么吴景娅的文本,通过勾勒栩栩如生的美人群像,呈现给我们的是造就这些美人的最真实环境,她们的美和缺陷,统统有迹可循,总是缘自与她们息息相关的环境。是我们不甚完美的尘世,造就出如许具有缺憾的动人女子,她们是这凡俗尘世开出的最令人瞩目的花朵。她们是我们尘世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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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性作者写美人,最容易失之以苛。就像吴景娅自己在讨论白蛇与青蛇、大周后与小周后时涉及到的:女女关系从来不是敌对或者友好这么泾渭分明。那种暧昧难明一向不是什么秘密,就好比裹着丝绸的匕首,很难说清楚触手而来的感觉是丝绸的柔软还是匕首的硬度。因此女性作者写美人,除非是把笔下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当成自己的影子在写,或许才会稍微有那么一点宽容和温厚。
  可是吴景娅写美人,写得如此的深情,她把胡蝶称为“我内心深处的姐姐”,把重庆下半城最普通的女子爱苏称为“我出生于50年代的姐姐”——“姐姐”这个温情的称呼,让她的文字撒上了海子的诗句才有的天真纯净,那是阳光下麦子的颜色,河滩上石头的颜色,清朗澄澈干净至极。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不知道吴景娅写出那些温情称呼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海子纯净的诗句,是不是也因此充溢了满心的柔软。所以,尽管落笔处是美人的伤口,是她们的切肤之痛,可那字字句句是如此的熨贴和深情,对那切肤之痛是如此的感同身受。她写宋美龄去丈夫房里“捉奸”之后的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时,用的是“于心不忍”,认为这是老天的羞辱,想到这里就为她“设身处地地痛”;她替大小周后呐喊,“在一个兵荒马乱、国破家亡,男人都甘于做降军的时候,你让一个弱女子如何去争”;她为传说中因为爱情牺牲于廪君创世大业历史车轮下的盐水女神感动,怀想“一片殷红花瓣飘飘融于泥土的刹那,是带着如何的屈辱和心酸”,并为之喟叹“这正是人的残酷,一个人赋予另一个人的残酷”。这些感喟迥然不同于某些男性写作者装点出的宏大抒情与感慨,读起来有种女性写作者才有的诗意感伤,将悲悯用温柔的形式表达出来,润物细无声地,不知不觉就让人感染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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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来写美人,与女性写作者恰恰相反,男性写作者容易失之以浮。
  自诗经时代起:“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似乎最能反映出男性写作者的想法:那就是让美人能够适他们之愿。他们也许会用大量的篇幅不厌其细地描绘美人之美,“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从胖瘦高矮,到肩、腰、颈、眉、眼、唇、齿、酒窝、发髻,无一不涉及到位,可谓详细之至。美则美矣,可一看就是痴人说梦话,无非是将美人当成他们欲望的载体,综合他们梦寐以求的所有美好特质。千载以降,现代的男性写作者似乎也很少能突破老祖宗们给划下的坎:要么把美人塑造得千娇百媚、撩人情思,要么把美人打磨得通达贤惠,如解语之花。
  无论是“性感”还是“贤惠”或其他,无非是男人们美好愿望的综合体现而已,在一个男性审美为绝对主体的语境中,美人只是相对于男性主体的“他者”,也就是波伏瓦所谓的the Other,纯粹是被观赏的客体,被动地,委屈地,屈从于他们给她们划定的位置。——她们是不是甘愿如此,这一点至今已经不得而知了,我们能够确切知道的一点是,吴景娅并不甘愿于此。她在给大小周后翻案的《江山误美人》一文里,旗帜鲜明地反对这种“男人用文字对女人的性暴力,身体至灵魂”,她说:文学,褪去了相亲相爱,剩下些文字,寒冷无边啊。
  吴景娅显然是无法忍受这种寒冷无边的文字,她喜欢她笔下的美人都拥有女人应有的温度,像张爱玲,即使两段爱情不得善终,终老独身公寓,可是她还是愿意去怀想50岁的张爱玲仍然有盛大丰盈的情欲,所以才有《同学少年都不贱》里格外放肆轻盈的春色无边。
  吴景娅用数千字力透张爱玲几乎所有的作品,最终触碰的是一个前人几乎从来没有发现和涉及的主题:张爱玲的情欲。
  如果说男性写作者笔下的美人往往失之以浮、流于肤浅表面,那么作为女性写作者的吴景娅恰恰相反,文字的翩若惊鸿从来没有影响她思想的端庄和深邃,她行云流水的轻灵笔调往往有着最为结实有力的支撑,她的探讨力透纸背:比方张爱玲的狂放、杜拉斯的恣意,包括阿姆斯特丹街头橱窗里供参观的小妓女。吴景娅执拗地认为:野百合的生存也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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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这样一本纯女性视角的美人群传,实在是非常愉悦的阅读体验。美人们从“他者”的位置欣欣然站起来,婀娜多姿地走到了“主体”,不再是从属地位的“半边天”,而是,啊呀呀,你看你看,铺天盖地。
  吴景娅要做的不是向男人们讨要话语权,这样女权的事情并不符合她温婉的南方脾性,她说要“与男人握手言欢”。也许,话语权从来不是争夺来的,在众声喧哗中,需要做的就只是去言说,不停地言说,发出属于女性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