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读者眺望中的山脉

作者:韩石山




  生活中的赵玫很随和。然而,细心的朋友会发现,在她的微笑里,有着高傲,苍凉,还闪动着一种犀利的光。待到看她的作品,你又会有所警觉,那样细密的思辨,那样深邃的体验,她平日的随和,还有她的笑,会不会是对你的一种俯就,一种悯怜?
  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常给人这种相悖的印象。想开了道理也很简单,写作是一种劳作,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也如同大分量的物件,那样娇小的身躯如何轻轻地举了起来?否。收回你的同情,也收回你的愚憨,写作是一种劳作,更是一种情感的激荡,灵魂的较量,较之男子,如若不是更擅胜场,至少也是绝不懦怯,如果她愿意的话。新时期文学史上一场一场的征战,早就一次一次地证明了这个不庸多辨的律条。而赵玫,堪称其中的佼佼者。佼佼二字这样写,实在是古人的明鉴。
  不管是怎样一跃而起登上文坛,也不管是怎样四处征战铸就伟业,让人惑惘,让人惊异,让人刮目而视的,还是她的《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三部共计106万字揭示唐代宫闱波澜的长篇小说。当初并无恢宏的计划,出版也是这儿那儿,突起的峰峦,在读者的眺望中连成了山脉,然后才是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如今,感谢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撮合,奔突的将士齐集麾下,三位巾帼一起展现了不让须眉的容颜。高居云端的,是我们的作家,我似乎又看见了她那不屑一顾的随和的笑靥。
  你该骄傲,你该这样地轻蔑。我说的是我们的作者。这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创举,这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艰巨。一个唐明皇,多么现成的故事,古人可以写成著名的诗歌,一到了长篇小说,就是顶极的高手也知难而退。不论才智,不论学识,处理这样的题材,最需要的是心灵的交汇。不管宫闱怎样的深幽,不管时代怎样的隔阻,你得先穿过去,先打进去,穿过历史的翳障,打进对方的心窍,——古今也好,尊卑也罢,人类的心窍总是相通的,女人和女人的心窍更是窍窍相通,环环相扣。
  高阳公主,武则天,上官婉儿,按照历史的顺序,该是这样的排列。涉猎的先后,认知的深浅,她都给了她们一个别样的视点。对高阳,她写了一个被撕裂的灵魂,在挚爱与毁灭之间的游荡;对武则天,她写了这个中国历史上真正名至实归的女皇,在天命与人性的深渊中的苦苦挣扎;对上官婉儿,她写了她绝代的才华,写了她在政治漩涡中的巧妙周旋,与男人们的恩怨纠葛。三个合在一起,如果你不是那么的喜欢荣华富贵,那么地在意争权夺利,你会体味到,从一个又一个女性的视角,看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荒诞混乱,看那些男人,又是多么的脆弱昏庸。爱是那样的惊心动魄,死亡却时时与之相伴。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人生。“于是男人和女人,于是爱与死亡,就都成为了永恒”,——历史的警示,还是仅仅是作者的喟叹?
  都是丰满的历史人物,都是成功的艺术形象,然而,轮到读者的感受,却有心性的近与远。武则天的权势,可心让她泄尽胸中的愤懑,我们只有自愧弗如;上官婉儿的机变,“她对政治的迷恋以及她对身体智慧的运用”,与我们隔得太远。高阳,她有尊贵的身份,却是那样的任性,她有极好的遮蔽,却是那样的袒露。巍峨壮美的宫殿,和清冷幽静的寺院,都不能阻挡她的淫乱,也不能阻挡她对死亡的如飞蛾投火似的奔赴。鄙弃权势,直如一个毫无理性的村妇;追寻肉欲的快乐,又像帝王一样的专横。一切全然颠倒,心理整个错乱,然而,正是在这样的颠倒与错乱中,我们看到了情爱的本相,人性的升腾。
  于是一个悖论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武则天的史料堪称富饶,上官婉儿的才情历代相传,恰恰是这个高阳,历史上留下的声名最坏,而记载少之又少。资料多的,写起来那么节制,才情大的,写起来那么理智,恰是这个资料最少,声名最坏的,写起来越是酣畅,铺排起来越是张扬?
  不可譬解,只能说,在历史缺失的地方,文学及时地作了填充。或许还该加上,作者与她笔下的人物,冥冥中有一种心灵的冲撞?
  要不你无法解释,《新唐书》上不过二百余字的记载,我们的作家竟能敷衍成三十多万字的长篇。敷衍,我用了这么个不敬的词汇,且勿怪责,惟其如此,才能表示我的推崇有加。惟其如此,这才是文学,是创造,那才是历史,是记载。创作就是凭空虚构?未必尽然。看看吧,处处腾起的是唐代的历史云烟;嗅嗅吧,你能嗅见宫墙外流水中脂粉的香腻。这里不光有历史的精髓,也有历史的细节,你无法证实,却无法不信,因为它是那样的真真切切,那样的触目惊心,那样的似利刃一样地刻上你的心脾,你的脏腑。
  这样的论列,作者一定要笑我的迂阔,说是全然瞎猜。成功的作家总是尽量地鄙薄评论者的无知,这是当今文坛的陋习。殊不知各有所司,也就各有其责,撩开帷幕,并不全是揭露。且容我问一句,在你尽情抒写的间隙,真的就没有一丝难以排遣的无奈?
  (“唐宫女性三部曲”《高阳公主》《武则天》《上官婉儿》修订本首次由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07年2月连缀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