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且说“文熵”
作者：毛志成
“熵”曾是外来词、近代词，是物理学中的术语。当西方人发现了“物质不灭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之后，本来可以乐观一下子。好像任何人死了或任何东西毁了，地球上的物质总量一点也没减少。任何一种能量如热能、电能、光能、化学能、机械能转化为另一种能，都不会减少总体能量本身。如此一看，人有什么可痛苦的？应当照样使劲乐观下去！但更有大智的科学家却没有傻乎乎地乐观下去，他们发现了“熵”。意思是，任何一种物质转化为其它物质，任何一种能量转化为其它能量，都会必然地失去某些本不该失去的东西。举个例子说，一株树被砍伐了，当成木材制作出各式器物，或是当成燃料烧了，粗看上去好像“物质不灭”、“能量守恒”，但在实际上，地球上却永远地失去了那株树本身！而且谁也无力将其复原！这就是“熵”！
一个人死了，变成了尸体或灰烬，抑或变成了粪土，这又像是物质不灭，但地球上却永远地失去了人类中的“这一个”，而且谁也不能让“这一个”活过来。即便有多少人真真假假地去喊“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也近于假话、废话。连你本人活在哪里也是个未知数！这就是“熵”！
在世上的一切“熵”中，还有一个“文熵”，包括文明熵、文化熵、文学熵、文字熵，当然也包括文人熵。
猴子进化成人，随之进化成文明人、现代人以及科学人、文学人、艺术人。为此，人们唱颂歌唱了几千年，唱出的颂歌堆如山积，汇如海涌。但比山更高、比海更阔的歌却不一定是颂歌，而与之形影不离的却是并不幸福的歌，包括悲泣、哀怨、愤恨、咒骂等等。甚而包括后悔由猿变人，由原始人变成文明人，由古代人变成现代人，由文盲变成文人！有人说过“人生识字糊涂始”，岂止如此！不客气地说，平常人升格为文人，也与“虚伪始”、“轻薄始”、“庸俗始”、“丑恶始”、“作孽始”不无关系。因修文而建立功德，因舞文而导致罪孽，两者都存在。而后者，就叫“文熵”！可惜，有不少文人只是喜欢去写“文殇”式的文章作品，对种种不幸和灾难进行控诉或追忆，而很少愿意去写对“文熵”的正视和承认，因为导致“文熵”存在的就包括文人自己，甚而首先包括文人自己！
我写此小文的“灵感”，源于为一位我敬重的高龄名人祝寿。鉴于此翁文绩显，名气大，为了怕招惹其它是非故而此处姑隐其名。在会上，不少的“名人追星者”都大彰此翁的非凡文绩，有的说“您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任何人也难以推翻的”，有的说：“不仅我本人是伴随着读您作品长大的，我的父母也是！连我的孩子也是！”但我观察此翁的表情时，见到的是他无比虔诚的谦虚，颇多羞意，甚而额头冒汗。他连声说：“惭愧！惭愧！我没写过什么立得住的好作品呀！在正确路线下或在错误路线下，我都无一例外地当了吹鼓手！老了之后，连不甘也只是不甘而已，再无可能补过了……”
此时，他眼下确实有几滴泪。我越发敬重他，因为他在老之将至时深懂了文熵内含的悲意。可惜，有此悟性者并不多。深懂文熵的存在，是一种品位！
即使猴子进化成人是进步，是好事，但人也为此失去了不少原有的“素质”，如猴子的攀跳本能，直接去树上取果的本领，不借用语言就能向同一群体传达多种意思的习性。与猴子相比，人的每一步进化没有“熵”相伴？莫说与猴子相比，即使与许许多多的物种相比，如鱼群、雁群、蜂群、蚁群，哪一个物种的群体意识、团结本能不比人类强？
古文字中的“文”字，起初与“纹”同义。动物身上的条纹、花纹，是一种本能。人身上的衣纹，包括后来借用文字来表述自己的行为和心理，起初都是一种修饰。这种修饰，产生了文明，产生了美，产生了文化，这是无疑的。但是“美化”、“文化”又与“伪化”步步相随。因为“伪化”，人虽然越来越有所“得”，但又注定步步有所“失”，包括身之失和心之失，德之失和智之失。其中的身之失如性别特征的模糊，男不男、女不女，和性健康、性功能、性风采的衰弱化和虚假化。而心之失，表现为真情实意的递减和虚情假意的递增。德之失指的是种种真实品性如朴素、仁厚、善良、正直的枯瘦化，和假话、奢言的肥胖化。智之失指的是有实益、实效、实践价值的本领日趋苍白和乏力，而以知代言、以言代实的“才干”日趋行时和流行。这就是身之熵、心之熵、德之熵、智之熵！
任何物质和能量的转化都会牵连出熵，这很正常，不必大惊小怪。但最为可忧的却是熵的程度和数量与日俱增，其中由人为因素催化出的和制造出的熵尤其多！而以强化熵甚而以赞美熵且又借熵而谋名谋利的人中，首推文人！他们最大的“本领”之一，就是使本来不该早早消亡、尚有开采价值的事物提前消亡，并加速着良性能量向恶性能量的转化。
以古今中国文学为例，对文学的“功利价值”的判定就发生了一番又一番的演化。
诚然，文学像一切事物一样，都必须有功利价值，否则便无资格存在。所谓“恬淡无为”，“只爱文学本身”，或是“为文学而文学”，扯淡而已。这样的人所攻击的功利，其实只是社会功利，而暗中最迷恋的恰恰是个人功利、自我功利。这样的人搞的文学，熵尤其大。
我无意将古代的中外文学奉为跪拜对象，它们的种种弱质、劣质也注定不少。但就总体而论，与当代文学（特别是中国的当代文学）相比，古代的、前代的文学大都包含对熵进行正视、反思、匡正的意味，其中也包括对文熵的克服。
西方的文艺复兴，指控的是封建文明的熵，矛头指向的是最有“文明”金光的贵族、教士、骑士。后来在“资本”成为第一神圣物的时代，一群又一群作家（包括英国作家群体、法国作家群体、俄国作家群体等等）都曾把矛头指向资本罪恶，都曾控诉了“资本熵”。
古代的中国作家，同样具有对熵表示忧患并尽力减少熵、补救熵的本能。
莫小看中国古代的那些民间说唱、各式演义、通俗小说（包括“三言”、“二拍”甚而包括不入流的《小五义》《济公传》之类），大都有一点用“善”去化解“恶”的用意，这也是对熵的稀释和消减。至于古典文学的顶尖之作《红楼梦》，仅其一首《好了歌》，就无比深刻地警示了读者：人们所追求、所神往、所赞美的种种含有恶性的“好”，到头来都要以破灭“了”之。这才是真正的识“熵”。
识“熵”，这是一切文人（包括诗人、作家、学者）的高品位、大智慧所在。两千多年前的老子、庄子，都是研究“熵”的大通家、大专家。鉴于这二位都有“脱离现实”的意味，又鉴于今天我们所处的是以竞争为主趣的时代，故而我们不必亲近也不必崇拜老子、庄子。但文人之所以是文人，就理应在参与竞争的同时，也应分出一点兴趣和才智，审视一下“竞争熵”，反思一下“竞争熵”。至少应懂得：因竞争而大有所“得”固然好，若是因竞争而株连出大量的、严重的甚而难以补救的“失”，就不妨愣一愣神，冷静地想一想该不该，值不值。
遗憾的是有些文人，特别是出了名，获了利的文人，非但对熵很漠然，甚而是抬捧熵的轿夫、吹鼓手、分羹者。举几种例子：
一、上世纪50年代初的“翻身文学”，即以写新社会、新生活、工农为主调的文学，确实有“清新气息”，并显示出了空前的生动感。但后来，文学开始“左化”，以至后来逐渐演化成了以“阶级斗争”为主调的文学，为此还弄惨了、弄垮了很多的作家和作品。究其原因，也包括文人本身对左式胚芽的栽植、浇灌和施肥。将穷人、文盲的“美”夸之过甚，将穷人对一切富人和各式非穷人的“斗争”弄成了惯性运动。不讳地说，不少的作家就是靠此起家的。到头来，他们陆续遭了罪，先是有的当了“右派”，后来有的当了“牛鬼蛇神”。弄文弄成了这种模样，还不是“文熵”么？
二、进入了改革开放年代，做为政治主张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经演化为文学，作家们就投身到捧抬“少数人首先富起来”的潮流中去了，甚而认为“富”本身就是一种美感，一种品位。也包括将一切带有恶性因素的逐富心理、搞富勾当予以镀金，予以张扬，全然不理会“资本”也是罪恶的催化剂之一。那样的文学作品，也等于强化“文熵”。
三、认为“文学也是商品，也应当市场化”，这种见识是否有道理，有多少道理，实在是需要慎重对待的。这其中就包括一个不能忘记的基本道理：文学从属于精神专业，功能之一便是对物质欲望、物质活动中趋恶因素的梳理和筛滤，冷凝和净化（也包括“逆化”）。文学若是与商品化联了姻，也成了市场的股东，这也是对“文熵”的生产和加工。
四、文人觉得夸商品化、夸市场化太俗，于是就转而搞学问化、学者化、学术化。按理说，这是好事也是雅事。将曾经高不可攀的庙堂文化、圣贤文化、经典文化、学院文化做一点稀释和俗解，像说评书一样讲给听众、读者去听去读，绝对是有功德的。但这样的讲，一经意在搞“有偿表演”，而且驱使人们专门乐于看表演，而对讲述的道德本身、真理本身、学识本身并无真实兴趣，这其实是对真德、真智、真情、真心的一种损伤。这同样是“文熵”！
五、实实在在地搞发明创造，搞文学创作，搞文化教育，这无疑是可敬的。若是本身无此真功实技，专会扮演京剧《打渔杀家》里教师爷式的人物，讲些或写些各式“招数”，就可忧了。如毫无发明创造能力的人偏要大讲大写《发明创造论》；连一篇文学作品、一首诗也写不出的人，却大讲大写如何写小说、如何写诗、如何写散文的“辅导材料”；连当正常教师都未达标的人，却四下里去卖弄他的《教育探索》《教学研究》，上述的人都只能把正常人的正常本领弄虚弄假。这是最典型的“文熵”之一！
我还是那句话，世上有一点熵很正常，也不可怕。但文人本身理应是熵的削弱者、削减者、消解者，可怕的是今天有不少文人越来越成为熵的抚摸吟咏者，暗中借用者，卖力助长者！文人理应是智者，因之尊重智商而痛心智殇。若是不懂智熵，甚而强化智熵（包括文熵），实际上是另一种不智，至多是假冒伪劣的反面“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