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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天云山”

作者:殷慧芬




  2002年的8月,我应内蒙古自治区宣传部的邀请,赴内蒙采风,同行的就有安徽省著名作家鲁彦周老师和他夫人张嘉老师,文学评论家吴泰昌,杂文作家李下。我们一行五人提前在北京的中国作家协会宾馆聚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鲁彦周老师,当然,他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20多年前,他的一部《天云山传奇》赚取了我的滚滚热泪,也催化了我的文学之梦。这是一个直面人生的灵魂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发出的对黑夜的鞭挞,中国大地从此有了一座文学意义上的大山:天云山。
  经人介绍后,鲁彦周老师就模仿着上海口音说:“噢,上海人,好!”这是鲁老师爱屋及乌吧。因为此时,他的儿子鲁书潮和儿媳王丽萍已经在上海立足,并且有了一方不错的天地。张嘉老师更是一付慈母心肠,拉着我打听上海的气候,凉了还是热了。让我顿感无拘无束。
  其实无论从年龄、资历、文学的成就上,我都是鲁彦周老师的晚辈,无法望其项背,理应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白发的,儒雅的鲁彦周老师,我感到更多的是一份亲情。有一句话我始终不好意思说,鲁彦周老师的面容非常相似我的已经仙逝的父亲,都有点清瘦,有点江南男人的谨言慎语,但是鲁老师脸上的那份慈祥的笑意却比任何语言都要富有感染,吸引着初识的我。“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正是这一特殊而传统的情愫,让我们一见如故。
  我们一行五人后来在内蒙同志的陪同下,去了很多地方,呼和浩特、库布齐沙漠、白音锡勒草原、美丽的钢城包头……途中吴泰昌是个老顽童,每到一地,他必呼朋唤友,然后便不知所踪。李下来自《求是》杂志,他的性情和这家刊物有点相似,莫测高深(但愿他别看到此文)。由此我和鲁老师夫妇俩便很自然地结成了一个小组,随意而亲切的聊天渗透在每时每处,有拉不完的家常。我们仿佛成了一家人。记得在白音锡勒草原,承蒙当地朋友的豪情接待,我误喝了一大碗“草原王”烈酒,头痛难耐,张嘉老师始终陪伴在我身边,还跑了很远的蒙古包,为我讨来热茶醒酒。我沉浸在二老父母般的慈爱里。慢慢的,我了解到,鲁彦周老师之所以对上海情有独钟,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奠定他文坛地位的《天云山传奇》,剧本就是在上海的安福路(上海电影厂宿舍)改就的。他充满感情地回忆起安福路附近的小面馆,小酒馆,他说那时候年轻,身体好,爱喝点酒,写作兴奋了,睡不着,就会到那些去处小酌几杯。后来我回到上海,办事经过安福路,我留意那里的街角,我猜想有很多个不眠的夜晚,那里曾经留有鲁老师硕长沉思的身影。那一块一块的街石,不也是上山的石阶,引导他到达美丽的“天云山”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我因此而自惭自勉。鲁老师还说起华山路,那条美丽大街上的梧桐树,树下的那份宁静和华美。这是城市值得回味的风韵。我于是懂得了鲁老师的情怀,他是那种喜欢安静的人,懂得感恩生活的人。
  那次旅行,我们是在北京分手的,我们都有些依依不舍,鲁老师对我一人去机场不放心,特意关照李下送我到机场。我谢过了,鲁老师说你别谢,你不就像我女儿么,早已父母双归的我,闻言差点哭了。
  回上海不久,我便收到了鲁老师的字,张嘉老师的枇杷画。那副字,上面是鲁老师的一首五言,“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鲁老师在电话里解释说,他欣赏我的率真和对文学的挚爱,我想,这是鲁老师对我的褒奖了,我惟有自律。
  是年深秋,二老从广西南宁旅行归家,绕道上海探亲看病,鲁老师在上海可以说朋友如云,但是此行是为了张嘉老师问医看病,逗留时间不长,可以说是私行,不愿意兴师动众的鲁老师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让鲁书潮给我打了电话通知,家居郊区的我和先生当即驱车去了书潮的家,见面的亲热劲儿自然不必说了,午餐是在南京东路的梅龙镇广场,王丽萍请客。我注意到鲁老师对张嘉老师病情的关切之情,他们二老相濡以沫的深情,我在内蒙就已经亲眼目睹,在内蒙的时候,有次我们开会脱不开身,张嘉老师独自去逛街购物,时间长了鲁老师便有些坐卧不安,直到张嘉老师平安回来,他才轻轻地责怪了一声:你呀……而张嘉老师也常常是晚上衣不解带地照顾体弱的鲁老师。那天在梅龙镇广场,我感慨年龄不饶人,仅仅过了两三个月,不知道疲倦整天乐呵呵的张嘉老师也会面带愁容。我有些心疼。餐后我们还逛了五楼的工艺品柜台,爱美的张嘉老师买了一只琉璃挂件,我也在二老的怂恿下挑选了一套宜兴茶壶。短暂的相会在我心里留下的是长长的忧虑和相思。
  2003年4月我和思念已久的鲁彦周老师、张嘉老师在安徽宣城的敬亭山重新相聚,那是一次以茶会友的笔会,我还有缘结识了仰慕已久的邵燕祥老师,王火老师,邓友梅老师,这些令人尊敬的文学前辈,他们的为人为文,都是我人生追求的标高。他们都是鲁彦周老师的老朋友,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发自内心的天真的笑声,我惟有感动和祝福。那次笔会的全部行程,是鲁老师一手策划的。屯溪老街,黄山奇峰,花山迷窟,许国牌坊,歙县渔梁,棠樾牌坊群,名人故里绩溪……每次鲁老师都是步履缓缓地走在其间,他还不时惋惜我们错过的风景,比如祁门的牯牛降,他说那里有一份原汁原味的美丽山水。鲁彦周老师患有慢性肺心病,其实不易多动。而且这些地方他已经来过无数次。我在领略徽州古文化无穷魅力的同时,也领略了鲁老师热爱家乡一山一水的深情,以及他对旧友新知的一片厚谊。
  那次赴敬亭山之前,我还顺道拜访了坐落在合肥寿春路的鲁老师宅第。那座两层小楼大概是上世纪50年代的建筑,朴实而显苍老,令人留恋的是院里遍植的奇花异草,牡丹,石榴,樱花,桂花,月季,含笑,梅花,凌霄,映山红……这些,我都在电话里听张嘉老师一一描绘过了,她尤其喜欢樱花和石榴,前者灿烂如烟,后者果实累累。我和张嘉老师都喜欢莳花弄草,我图的是一份好玩,有始无终,而她则不然,她是爱花,养花,画花,三者合一,把花园当作了画室的延续。我从院子里眺望到书房里的斋名:樱榴居。还有鲁老师自题的“一树樱桃一树榴,半楼明月半楼书”的对联,我明白了,张嘉老师爱的岂止是花,她爱的是鲁老师这个人呀。这斋名和对联,不止是鲁老师从文50年的人生写照,也是她和鲁老师50多年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最好最美的见证!
  从安徽回来不久,我的眼病突然恶化,我无法再继续读书写作了。闻知此事,张嘉老师和鲁老师在电话里不断鼓励我,安慰我,而我也经常问候二老的身体,在这两年里,张嘉老师的类风湿病似乎好点了,但是她的视网膜也出了问题,我曾经极力劝说她到上海来治眼病,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功。后来每当她在电话里唠叨眼睛不舒服时,我都会感到不安,觉得是自己没尽到责任。鲁老师也时断时续地在医院里治病,其间甚至有过抢救。但我还能在电话里听到鲁老师的笑声,而辍笔的我也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调整得轻松些,我们彼此鼓励彼此关心。疾病让我们的心走得更近了,这是不幸中的安慰……
  2006年11月26日,鲁老师走了。张嘉老师说他走的非常突然,也非常安静,我想,他多么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家人和朋友,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走呢?!我又想,他是不是为了张嘉老师,以及家人?他不想再拖累她们?无论如何,他留下来的理由应该更多更多……
  今年春天我和朋友们重游徽州,路过祁门牯牛降,牯牛降是鲁老师生前非常钟爱的大山,专门撰文赞美过它。仿佛有人在召唤,我引领朋友们走进雨中的牯牛降,只见大峡谷内汹涌的飞泉和峡谷中林立的巨石阵,一动一静亲密接触,发出阵阵如雷的涛声。我走在峡边的木栈道上,心里在寻思,鲁彦周老师也一定在这里流连过,倾听过,面对大自然的伟力和壮美,鲁彦周老师是不是在构思一部“天云山前传”?他总是说,他还有很多构思,很多计划……可惜我们已经无法知晓了。听张嘉老师说,鲁老师未来墓地的墓碑,就是采自徽州山区峡谷的天然石,寓意大山。此中深意,不言而喻。
  魂归“天云山”。我知道,鲁老师的英魂是不会离开他热爱的徽州大地的,只要我们走在这片神奇美丽的土地上,我们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不,我在牯牛降奔腾不息的飞泉中感受到了他坎坷而又激越的生命张力,他对黑夜的鞭挞,对善良生灵的沉重的歌咏,他的每一页书稿,每一部杰作,都如这峡谷中的飞泉,永远震撼着我们的内心。
  2007年4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