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之记忆

作者:莫雅平




  儿时走多了夜路,我特别喜爱黑暗中的居家灯火。成年后经常为文字垃圾所苦,我渴望在作品中找到思想的宝石。一个作品,假如没有什么让人眼睛发亮,没有什么让人心灵震撼,即使洋洋几十万字,我也只能称其为小作品。相反,一个让人眼睛发亮、心灵震撼的作品,即使只有寥寥几十、几百字,都可能构成一个大作品,因为其中有思想的宝石。
  近日读沈东子的《父亲鱼》(又名《江南布衣》),很多字句让我眼睛发亮,如:“父亲还喜欢说,空气其实就像水,我们其实就像鱼,只是水比空气更稠些,我们比鱼更傻些。”很多字句令我心灵震撼,如:“档案就是你的背景材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或者被别人塞了什么东西,只有别人知道。所以档案是别人给你画的一张脸,如果那张脸画得歪歪扭扭,还抹上了黑,那就相当于古代的黥刑。”读了好几遍,我深感它是一篇值得深入品读的大作品。
  作品以外国儿歌开篇,谈的是“将来会怎样”的问题,作者写道:“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时间会帮我们解决。当然也不会白帮这个忙,每次它都要在我们脸上留下一点记号,就是皱纹。”在此,作者写了人生的一种天然的无奈,其主旨在于映衬另一种无奈,一种更可怕的、人为的无奈,那就是以“档案”为表现形式的被“内控”的命运。
  作者聚焦于档案制度,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折射了一个特殊年代的深重苦难。“父亲”的档案里写着:“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这几个字秘密宣判了“父亲”的政治徒刑,作者将它和古代的黥刑(一种在犯人脸上刺字的肉刑)类比,他说:“为什么还要在脸上刺字?……目的就是要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作奸犯科的人,永远不许踏上或者重新踏上宦途。不但不能踏上宦途,连做人都难……”
  “父亲”之所以“可用”,是因为有文化。为什么又“不可重用”呢?还是因为有文化!有文化,进而可能有思想,“而思想是历朝历代都不喜欢的东西,因为怎么洗脑都洗不干净,怎么洗都不放心”,因此“父亲”注定成为异类。在给“父亲”“刺字”的人眼里,“父亲”是个什么呢?是个工具!也许就像扫帚:扫帚“可用”,但“不可重用”,用过后只能放回角落,不能供在神龛。这样的命运何等惨淡,却的确是中国很多知识分子曾经的遭遇。
  “父亲”一生的履历中没有一个“长”字,因为“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就像一声诅咒,早已给他判了命运的死刑。通常所谓“盖棺定论”,说的是死后。可“父亲”还活着,有人就把他当死人提前处理了,何等残忍!“父亲”偶然看到了对自己的秘密结论,那个偶然把他推到了比很多同类人更不幸的境地,因为他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秘密绞索,知道它时刻存在,却又对它无可奈何。作品开篇就谈未来,而被“内控”的父亲的最隐秘、最刺心的痛苦却是:他没有前途,没有“未来”!
  有些人在自己的马的屁股打烙印,以表明那是自己的财产。极少数性异常者甚至在其占有过的异性的阴私部位留下印记,以表明那是自己的领地并继续霸占。与此类似,“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是烙在“父亲”身上的一种人格烙印,随它一同烙下的是屈辱和绝望。“父亲”憋了二十多年,才把档案的事说出来,说完发出一声冷笑,那声冷笑真的胜过千言万语,让人发颤。
  其实当年很多人和“父亲”一样,早就被判决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由于档案是秘密的,不像马屁股上的烙印明摆着,这就增加了其欺骗性。想当年,很多人热情洋溢地活着奉献着,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是个“死人”了!而“父亲”呢,他虽然痛苦,却是明白的,和那些不明不白的“死人”相比,他好像有点幸运!瞧,这有点荒诞,但“父亲”明白了也就觉醒了,正是所遭受的心灵的黥刑,使“父亲”有了面对吃青蛙的权贵拂袖而去的底气。
  以“内控”为目的的那种档案,是一种强权治理工具。作者聚焦于它,既高度概括了这个民族曾经的深重苦难,又警醒地表达了自己的深层感悟。他说:“一个人如果因为屈辱而把过去深藏起来,那另一些人就太高兴了。另一些人是谁?就是往你脸上刺字的人。这些人最巴望受黥刑的男人保持沉默,被奸淫的女人保持沉默……如果世界一片沉默,他们就可以混迹于人群,消失于历史,作恶多端却不留下任何恶名。”没有对人性和历史的深入思考,不会有如此透彻的洞见。
  他还说:“强人恃强施暴时,最有力的反抗是什么?对打?不,对打只能招致毁灭,让施暴者得以永远逍遥法外。最有力的反抗是记忆,记住对方的面孔,把它描摹下来,送往时间的审判坛。”看到这样的警醒之语,我作为一个曾经翻译过《笑忘录》的人,自然会想到米兰·昆德拉,那个流亡法国的捷克作家。昆德拉在《笑忘录》中说:“人与强权的斗争,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笑忘录》是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苏联入侵捷克后捷克人的生存状况。“布拉格之春”以后,苏联操纵下的捷克政府在捷克大肆推行洗脑运动(昆德拉称之为“有组织的遗忘”),企图使捷克民族忘记自己原有的历史和文化,全面接受苏联人强加的极权文化。洗脑的结果是,捷克人变成了一群孩子,一群“抒情谵妄症”患者,面对“刽子手和诗人的联合专政”,他们载歌载舞,只按统一的号令行动;谁违背统一的号令,谁就会被清洗掉。
  在昆德拉笔下,强权的暴政工具是洗脑,是有组织的遗忘。昆德拉通过主人公之口告诉人们要守住自己的记忆。在他笔下,记忆是一种街垒,可以抵挡强权碾过来的遗忘的坦克。而在沈东子笔下,强权的工具是“内控”档案,它是一种有组织的秘密记忆,针对的是其企图奴役的民众,尤其是被内控对象。听:“你给我老实点,要不然我把情况写成材料,放进你的档案里,一辈子都跟着你!”多么可怕!但民众可以举起抵抗强权的长矛,那就是对暴行和施暴者的记忆!
  在沈东子和昆德拉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两种貌似相反的强权形式,也看到了它们本质的一致。《父亲鱼》和《笑忘录》分别浓缩了两个民族的苦难记忆,两者有共通之处,都显示了作者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良知。同时,两者又显示了各自不同的艺术特色,比如,《笑忘录》以变奏曲的形式演绎“笑”与“忘”两个主题,还以十二音音乐的昙花一现,预言了极权帝国的崩溃,全书显示了某种音乐性;而《父亲鱼》呢,它在内控档案之外,说了很多跟鱼有关的事,显示了某种寓言性。
  在秘密档案制度下,人们就像被看不见的鱼钩勾住的鱼。档案故事和鱼儿的事有内在的关联。父亲关于鱼的说法发人深省:“我们要吃鱼,我们比鱼傻。我们看上去好像比鱼聪明,其实比鱼傻。鱼生活在河流里,我们生活在陆地上,各有各的天地,可是人觉得自己很聪明,用一根线和一只小钩,钩上一点诱饵,就把鱼从河里抓了上来。这是我们人看得见的,是我们人的观点。可是鱼呢,你知道鱼怎么看?你知道那些风干的鱼眼,在被风干前,对你有过怎样的看法?”我边读边自问:我们对鱼是不是很残暴呢?鱼对我们有什么样的记忆呢?它们对付人类的长矛是什么呢?《父亲鱼》把我的思维带到了很深的水底,其分量可见一斑。
  父亲接着说:“人在改良鱼,鱼其实也在改良人。它们同样在想办法,通过改变自身的营养结构,让人食用后减少钙质,增加脂肪,变得胖乎乎的,这样就削弱了他们的攻击能力……人胖了,鱼就自在了,如果有哪个人因为吃得太饱不想活,或者病得太重熬不住,一头扎进春天的河水中,鱼也是同样乐于享用他身上的营养……鱼的反抗,人是看不见的。”连鱼都能成功地反抗人类,人类的强权者迫害自己的同类又能有什么好果呢?《父亲鱼》既像一个关于权力政治的讽喻,又像一篇涉及生命哲学的寓言。
  随着社会的进步,内控档案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曾经存在过那种杀人不见血的行径,更不会想到其余孽并没有彻底根除。人们因健忘而快乐,但也常因快乐而失足。一个民族假如忘记了过去,重蹈覆辙的日子就不远了。这是需要警惕的。正是出于类似的警惕,犹太人在二战结束几十年后,仍然在追踪漏网的纳粹分子,旨在通过审判强化对大屠杀的记忆,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出于作家的社会良知和历史责任感,昆德拉、索尔仁尼琴等英勇地担当了记忆本民族苦难历史的重任,因而有了深入人心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古拉格群岛》。可喜的是,我在《父亲鱼》里看到了类似的英勇。
  《父亲鱼》写了很多关于鱼的事。鱼的历史成了人类历史的一部分,人类对鱼就不能肆意妄为了。被内控的人就像被看不见的鱼钩勾住的鱼。但总有一些鱼是勾不住的,它们哪怕是挣破下巴都要逃脱。这种鱼让钓鱼者恼火,但我认为它们是可敬的,我乐意称之为“自由鱼”。“父亲”在痛苦中觉醒了,他在书法和诗词中找到了精神支柱,用个性化方式维护着自己的独立人格。他常书写的“太公”的诗可做佐证:“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棵小树并排站着/却没有靠着。”他晚年独往独来,去世后骨灰按他的遗嘱撒入了他热爱的漓江。他不愿被死神像木桩一样钉在墓地上,他愿他的灵魂穿上河的衣服去看大海,所以,“父亲鱼”是一条“自由鱼”。
  读完《父亲鱼》,我还联想到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韩默尔先生之所以竭尽毕生力量上好最后一堂法语课,是因为法语是法兰西民族记忆的载体,是被占领国土上的法国人免于成为亡国奴的最后一根自救的稻草。对一个民族来说,守住了自己的语言,就有可能守住本民族的记忆,也就有可能避免亡国的厄运。同样,对个人来说,有一些基本的价值是必须铭记并坚守的,如个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等等,假如没有这些,他可能就和一条狗没有区别了,或者就是一个心灵上的“死人”了。《父亲鱼》中关于内控档案的记忆,其实就是公民权利与自由被严重侵害的记忆。沈东子希望写在读者心坎上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闪光的字眼: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