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天空的明月永放光芒

作者:赵大民




  (一)
  
  文化气质和学养,常被看作知识分子(古代叫文人)独有的魅力。其实,并不是一切文化人都具有这种魅力,也不是二者一定成正比,即学问越大,气质越高。气质,风度,更多地来自一个人的心灵,来自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一种悟性。李叔同的人格魅力和形象亲和力基本上属于这一种,来自于他的秉赋。所以它是学不来,也装不像的。
  现代人有人把“文化”挂在嘴上,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甚至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似乎学而有素。究其实,只不过表面功夫。有的人把“文化”写在脸上,谦恭和蔼,笑容可掬,特别是在公众场合,总是敬老尊贤、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是一转脸换一种场合,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这是典型的官场文化,功利文化。
  而李叔同的文化气质,则是溶汇在他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他从不矫饰自己,装模做样。无论是居公子,做学生,任教师,当和尚,都带着他自己那一份真诚、善良的本色,带着他独有的灵气,清气和骨气。
  请看,在丰子恺眼里,他是——
  “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蔼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历’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见《怀李叔同先生》)
  在叶圣陶的眼里,他是——
  “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里眸子放出晶莹的光。……法师坐下来之后,便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他的行止笑语,真所谓纯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见《两法师》)
  在钱君匋的眼里,他是——
  “我抬头一看,一位和尚站在办公室门口,门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间。他高约一米七,穿着宽松的海青,因为面形清瘦,神情持重,虽然在微笑,却有一种自然的威仪,把身体也衬托得很高很高,目光清澈,那是净化后的清水澄潭,一眼到底,毫无矫饰。”(见《忆弘一大师》)
  再看另一位同学朱文叔眼里的李叔同——
  “我对于先生的观感只有一个字——清。人是清癯的,身材适中,因为清癯的缘故,所以显得高,……目光是清湛的,无丝毫垢滓,更不含丝毫嗔怒意,……语音是清越的,无论在上课时,在日常相见时,他的说话总是那么轻缓……至于容止气度,真是一清如水。惟其清,所以洁净,澄澄澈澈,远离一切污染,身上布衣一袭,净无尘垢……只要你一接近他,就觉得有一派清气,浸润着你,涵濡着你,使你自惭形秽,使你的鄙吝之萌不复存于心。”(见《忆李叔同先生——弘一大师》)
  我们从以上四位同时代人的笔下,具体而真切地看到了李叔同僧俗两异而又本性统一的精神面貌,活脱脱地画出了他“半是佛觉半儒身”的真实肖像。
  我们说李叔同“由儒入释”,是借用他1940年在泉州弘法,当地人士请其题《李贽像赞》,师为题一偈:《李卓吾先生像赞》:“由儒入释,悟彻禅机,清源毓秀。千古崔巍。”这四句话固与李贽一生行谊相符,但仔细品味,如果用在大师自己的身上,更是天衣无缝、无比贴切。李叔同出家前是一位大儒,大诗人,大艺术家,这是毫无疑问的。出家后他就成了一位大和尚,大法师,大德高僧。这也是毫无疑问的。我们现在要探讨的是,他在出家前曾亲手毁掉了艺术家的李叔同,曾折笔藏印,分遗藏书。并于剃染后发誓:非佛书不书,非佛语不语。其持律之严,人所共睹。为什么到了晚年,却一反固常,不但于讲经弘法时多引儒家故实、警句,而且亲编儒家《格言别录》101条,在《改过实验谈》中开宗明义便说:“谈玄说妙修证次第,自以佛书最为详尽。而我等初学之人,持躬敦品、处事接物等法,虽佛书中亦有说者,但儒书所说,尤为明白详尽,适于初学。固今多引之,以为吾等学法者之一助焉。”同时期(1934年),大师给俗侄李晋章致函曾约其购《昨非录》一书,信中说:“四十年前津人喜白摺小楷,恒用《昨非录》,系翰林分写小楷石印精本,共二册,其文字皆嘉言懿行,颇可流传”。等等。
  举凡这些对儒学的格言、家训、诗文摘句,在《晚晴老人讲演录》中所辑尚多,这种情况的出现,有人怀疑是不是学术探讨的悖论,千思万索最后又回到思维的元点。其实,从文化深层考虑,这决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精神复归,也不是李叔同的“恋儒情结”,而是两种(甚至多种)文化碰撞的结果。因为这时的弘一大师已在佛门修持多年,道岸弥高,虽然那些格言联语,从字面看还是原来的词语,但在大师的眼里,却有了另外的含义,它已不是原来儒学启蒙时期带有极大功利性的教条,而是用来启蒙佛童修道正身带有普适性的教材了。关于这一点,从大师1937年3月28日,在厦门南普陀佛教养正院所作讲演中的一段话可以得到证明。他说:
  我想写字这一回事,是在家人的事,出家人讲究写字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这一讲讲写字的方法,我觉得很不对。因为出家人只会写字,其他学问一点也不知道,尤其不懂得佛法,那可以说是佛门的败类……不过,出家人不是绝对不可以讲究写字的,但不可以用全副精神去应付写字就对了。出家人固应对于佛法全力研究,而于有空的时候,写写字也未尝不可。写字如果写到了有个样子,能写对子、中堂来送与人,以做弘法的一种工具,也不是无益的。
  他下面还讲到写字与道德的关系,他认为一个佛教徒必须很有道德,那么他的字就会很珍贵,能够“字以人传”。如果对佛法没有研究,便是没有道德,纵能写得很好的字,他的字也是很不足道的,即便“人以字传”,那也是很可耻的事,就是在家人也是很可耻的。
  从以上“谈玄说妙”和“论写字方法”两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大师晚年“以释观儒”的文化心态。从儒家经典到佛门经卷,他无不谙熟于心。口诵心维,躬行实践。他既是大儒(指出家前),又是大佛,这两重身份就使他与历史上的大居士苏东坡(晚年也耽于佛),同时代人马一浮等区别了开来,也与“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的梁启超区别开来,甚至也与“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的苏曼殊区别开来。大师僧腊24年,共8760个日夜,去无定向,居无定所,行不须代步,食不过中午,菜不过二色,粥不过一碗。持律如此谨严,弘法如此勤奋。砥砺后学,谆谆善诱,以戒为师,广纳善缘。以身教代言教,这比那些宦途失意,晚岁耽佛,以儒身说佛事,以在家说出家的隔岸观火者,是迥然不同的。一个是现身说法,一个是镜中看花。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古今写情诗者,欠类繁多,常见名篇就有《孔雀东南飞》、《长恨歌》、《双鸩篇》等数十首,读来虽也能令人荡气回肠,唏嘘不已。但他们都不像陆游的《钗头凤》那样直逼胸臆、沁人肺腑。其道理就在于前者是诗人写别人,以自己的笔,写他人的情,终究隔着一层。而后者则是诗人写自己,写自己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伤心恨事,所以一唱绝尘,成为千古绝响。弘一大师晚年以释观儒,游刃于儒释两道之间,又不丝毫混淆两者的界限,这于儒于释都是一种创造性的发展,他的《晚晴集》和《格言别录》诸篇,都是他晚年给后世留下的重要文化遗产,值得我们认真的研究。
  
  (二)
  
  李叔同天资颖慧,青少年时代又受到极良好的儒学教育。从蒙学全书中的《三百千》到《古今贤文》、《幼学琼林》;从《格言联璧》、《千家诗》到《史记》、《文选》。不但涉猎广泛,而且转益多师,广纳博采,儒学的底子打得十分坚实、深厚。人称其为“浊世佳公子”,可以想见他当年的儒雅风度、道德情操的一般。但他生活的时代已是儒家的末世,西风东渐,一些西方的新知识、新理念,通过严复、梁启超、蔡元培等人,很快翻译介绍到中国,就像是一座紧闭的深宅大院,忽然吹来了一股清风。李叔同敏感的神经很快嗅到了这股新气息。他先是赞成变法维新——“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接着,到上海南洋公学接受“新学”教育;旋又去日本留学,学习西方文化、艺术。在上海的七年和在日本的六年,是他求学的黄金时代,使他的知识结构发生了质的变化,不但有东方儒学的深厚文脉,也有了西方的科学与民主。他以学贯中西新派教育家的姿态执教于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教的又是美术和音乐,实现了他“以美淑世,以善育人”的理想,大有一展怀抱之势。所以这时的李叔同特别注重自己的道德和人格。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注重自己为人师表的形象。在这方面,他的好友夏丐尊有这样一段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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