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思想库里的散文花

作者:桑逢康




  厚厚两大本,足足1200页,近85万字的《时代履痕》(上下册)。它收录了中国社会科学院150位学者撰写的230篇散文精品,因而本书也就有了一个恰当的副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散文选。
  众所周知,中国社会科学院(它的前身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是我们国家最高最具权威的学术研究机构之一,涵盖了社会科学的各个门类,集中了一大批著名的专家学者。外国人把社科院称之为“精英群集”的“中国的思想库”。是的,这里是出“思想”的,许多重要的极富创见的学说、观点、建议、主张、方案都由社科院的专家学者们提出,对我国的社会主义事业、对改革开放、尤其是对精神文明建设起到了无可替代的很大的推动作用。
  从事学术研究是专家学者们的主业,不过在潜心研究之际,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写诗,写散文,甚至写小说。这显示了学者们多才多艺的一面,而且,正由于是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文化底蕴十分深厚坚实,所以偶有所作,其诗词必臻绝唱,散文则堪称精品,字里行间透露出大师的品格,大家的风范。他们是真正的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和近年来文坛上某些自封“大师”而又经常犯常识性低级错误者迥然不同,至于时下一些卖弄小聪明、插科打诨、以痞为荣的作匠们更是完全不能同他们相提并论,因为——正如书前陈奎元院长题词所说:“老树有余韵,别花无此姿”。
  本书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特点:它不是出自一般的文人,而是出自大家之手,换句话说不是出自一般的文坊作匠,而是大学问家、大文化人,即通常所说的学术大家。
  其中,如郭沫若、郑振铎、俞平伯、何其芳、沈从文、唐弢、吴伯萧的名篇佳作,在现代散文史上都是要用专门的章节来讲述的,有的并作为范文被选入大中学校的教材。季羡林的散文作品近年来拥有众多的读者,犹如迟开的花朵芳香四溢。
  自古文史不分家,本书开首第一篇便是陈垣老先生的《记大同武州山石窟寺》,作者史籍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再配以“裸体神女,振翮凌空,宝相庄严,拈花微笑”的生动描绘,令人读后顿觉“余香满口”。书中你还可以读到许多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佳作,如夏鼐的《马其顿皇陵宝物重现人间——希腊访古记》等等,胸中如无历史与考古学识的深厚积淀,是写不出这样学术蕴涵丰富的文章的,同样如果不具备驾驭文字的高超才能,也不会写得如此文采飞扬。王伯祥的《重购〈古今图书集成〉记》亦文亦史,老先生双目失明之后犹口授成篇《旧学辨》,“积厚流光”,见解深刻,其精神更是感人。后起之秀的林非,本来是专事现代散文研究的,但他写的《浩气长存》,说是一篇史学论文也不为过。总之,文史结合,相得益彰,可以说是书中这一类散文共同的特色。
  既然是学术大师,自然都会有鸿篇巨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涉足于散文小品。与一般人不同,或者说超越于一般人的,是他们别具慧眼,能小中见大,从一个小小的事物出发,挖掘出深奥的关乎宇宙人生的大道理。《管锥篇》的作者钱钟书,是贯通中外古今的大学者,向以博闻强识而受到世人的仰慕。书中收录了他的一则小品《窗》,全文仅两千余字,却从孟子、陶渊明、刘熙到缪塞、凯罗、爱戈门、德昆西、梅特林克,多方面多角度地阐述了“门”和“窗”的不同,尤其是“窗”在人生不同境遇下的特殊意义,情趣盎然而又充满了睿智,是典型的钱氏之作。
  无独有偶,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写有一篇《窗帘》,和钱钟书一样文中也引用了刘熙《释名》里的几句话(“窗,聪也,由内窥外,为聪明也。”),和凯罗《晚歌》里的两句诗(“双瞳为小窗,佳景收历历”)。不过和钱文不同,于文主要是根据作者在人生道路上的升降起伏,说明“窗子是我不出房门观察世界惟一的通道”,因此“我不愿因窗帘而加深”与大自然(应当说也包括社会)的“隔膜”。把这两篇小品对照起来阅读,就能体会到两位学术大家的不同的感悟。世间惟有不同,惟有差别,才构成了多姿多彩的人生。
  冯至、罗大冈都是翻译大家,他们的散文具有学贯中西的特点和优势。《决断》一文可以说把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你看诗人兼翻译家的冯至先生在做出人生的重大“决断”时,中外贤人屈原、王羲之、陶渊明、莎士比亚、歌德、米勒是怎样地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啊!罗大冈则从浙江绍兴的鉴湖走到了法国首都巴黎,这位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在蒙巴尔拿斯墓园的微风中凭吊波特莱(旧译波德莱尔)和萨特时,他的心中分明有一颗火热的跳动着的剑湖之魂:那是王充、陆游的魂魄,是“鉴湖女侠”秋瑾、“硬骨头”鲁迅的魂魄(见罗文《墓园微风》和《鉴湖之魂》)。
  法国的雕刻家罗丹有一名作《思想者》,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雕刻,但却有众多的思想者,他们对社会对人生对自然对宇宙同样进行着深入的思考。“沉思”一词不仅是对学者们行为的概括,有的学者还常常用它作为文章或书籍的题名。思想者都是要发议论的,都是爱发议论的,言之务尽,不吐不快。中国的知识分子对国家对民族有着神圣而沉重的使命感,责任感,比之常人具有更浓厚的忧患意识,这就决定了他们常常是痛心疾首,乃至慷慨激昂,拍案而起。在这两大本散文集里,收录了不少议论性的文字,内容涉及历史与现实、国计与民生、方针与政策、社会与自然诸多方面。学者们观察深入,观点新颖,见解独到,尤其是针贬时弊,一语中的。孙冶方的《给钱学森的一封信》、《也评〈天云山传奇〉》,徐懋庸的《教条主义和心》,李慎之的《悼念温济泽同志》,黎澍的《如何保持思想的不断创新》,吴介民的《没有精神是万万不能的》,舒芜的《养蛊遗法》,丁伟志的《人,就是人》,就是这类文章中最有代表性的。至于丁守和写的《千夫喏喏,不如一士谔谔》、《“作民主”与“民作主”源流考》,
  更是“古为今用”,促人思考了。不过,需要强调说明的是这些文章绝不属于“另类”,因为作者们大都是忠诚的共产党人而非“执不同政见者”或“执不同文见者”,他们是从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的一贯立场出发的,用意无非是说:我们的衣服上有几点污渍,要洗干净了才显得更漂亮(也就是更能显示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如果从年龄和学术生涯来划分,此书的150位学者大致可以分为三代:陈垣、王伯祥、郭沫若、范文澜、顾颉刚、郑振铎、罗常培、董秋斯、朱谦之等生于19世纪末,是中国具有现代思想观念的第一代学者;许涤新、夏鼐、钱钟书、季羡林、何其芳、胡乔木、胡绳、唐弢、任继愈等一大批卓有成就的学者生于20世纪10至20年代,是承前又启后的第二代;汝信、蒋和森、丁伟志、杨天石、江蓝生等生于20世纪20年代末至40年代初,恐怕要算是第三代了。这样划分当然不一定科学,但社科院的几代(或曰几辈)学者薪火相传,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和宏大的气势,领军新世纪中国学术的主潮。第一、二代学者有如一棵棵参天大树,是我国社会科学各门类的奠基人、开创者,影响巨大而深远。第三代学者继承前辈学者的优良传统,与时俱进,成果斐然,在年轻人眼里他们也是“老专家”了。
  在学术演进与更替的过程中,前人总是给后人以鼓励、帮助和提携,因此也就有了后人怀念和感谢前人的文章出现。本书有一些篇章就属于这样的性质,如贺麟的《怀念梁启超和吴宓两位老师》、陈述的《回忆陈援庵老师的治学和教学》、胡厚宣的《祝贺吾师彦威先生90华诞》、范宁的《狼藉丹铅送岁华——回忆朱自清先生》、朱寨的《急促的脚步——何其芳素描之一》等等。由于作者对所怀念之人有着深厚真挚的感情,又对之十分熟悉和了解,所以这些散文具有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特点。这里我想特别提一下吴庚舜写的《悼念钱钟书先生》,文中有两个细节:一是钱先生怎样向他解释古诗“白日依山尽”,用“眼前无山”而“胸中有山”说明想象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二是钱先生对他们合著论文署名所抱的态度。吴庚舜提出要把钱钟书(笔名孙辛禹)的大名放在前面,而钱先生则笑着说:“你是庚,我是辛,你是舜,我是禹,我在你后面。”钱先生的博学,钱先生的智慧,钱先生的幽默,钱先生提携后辈的精神,透过这两个细节跃然纸上。
  一般人对学术殿堂抱有某种神秘之感,有的甚至以为学者们在书斋里讨生活,都是些钻在故纸堆中爬来爬去的书虫书呆子,道貌岸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古板呆滞、文弱多病以至性功能低下……诸如此类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学者形象”。其实,专家学者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中有喜怒哀乐,躯体中有七情六欲。学者们的精神世界是十分丰富的,也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这可以本书收录的多篇散文佳作为证。我们党的头号秀才、大理论家胡乔木并不总是撰写马克思主义长篇大论,他也写小品,议论猫和刺猬、火和水,他也为聂绀弩并非“马列”的诗“感动和振奋”并为之作序。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陈荒煤爱上了广玉兰,于光远老想着窗外的那些石榴花,汝信抱着对“美的找寻”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中,胡青坡从森林中受到启示,熊必俊热衷于放风筝,踢毽子,温济泽和袁可嘉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高莽恋恋不忘儿时记忆中的教堂、大海,几十年来居然画了一批作家肖像;何燕凌临轩望月,要在松风竹韵荷香中“合唱一曲友谊之歌”;“红豆才女”宗璞如今已“人老燕园”,想必她从“两边都是年轻的银杏树”中唤回了自己青春的梦?……
  学者们的散文向读者敞开了心扉,缩短了学者和普通人的距离,有助于彼此沟通与亲密接触。我以为这是最有意义的,本书的价值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