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基调苍凉的纪实

作者:张宗刚




  作为编辑家和评论家,王培元先生长期以来一直关注并致力于现代知识分子悲欢命运的书写。其新著《在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乃是一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老一代知识分子撰写的列传。全书从事实材料出发,尽可能做到以新鲜的记忆激活尘封的档案,以平实的语言书写知识分子的苍茫心史,进行意态生动的刻画勾勒。冯雪峰、聂绀弩、巴人、孟超、牛汉、楼适夷、严文井、韦君宜、绿原、舒芜、林辰、秦兆阳、蒋路……一个个闪光的名字,无不深深嵌入了风云变幻的中国现当代文化史和文学史;他们或刚直狂狷,或率真超然,或坚韧倔强,或谦和笃实,每个人都是独立自足的生命个体和丰厚实体,都富于特定的精神文化价值。全书钩玄提要,有机铺陈,颇具震撼地展现了大历史和大时代中人格的力量、悲剧的力量、理性的力量。作者学养深厚,又善截取剪裁,遂使行文具备了可堪征信的史料价值和信史品格,从中彰显评论家的细腻敏锐,编辑家的谨严精纯。而对于传主的由衷的敬意和爱戴亦于字里行间昭然发散。此书是献给可堪敬慕的前贤的心香一瓣,是纪念不幸的“文革”罹难者的花环一束。
  人民文学出版社(简称“人文社”)的历史魅力,很大程度上关乎“人物”。《冯雪峰:一只独栖的受伤的豹子》称冯雪峰是一只“独栖的豹”,纵便在艰厄窘迫的岁月里,仍显示出品格的高贵和灵魂的尊严,这样的联想与比附可谓妥切传神;《韦君宜:折翅的歌唱》则称韦君宜是一只在折断翅膀后仍能振翮歌唱的鸟;《牛汉:“汗血诗人”》更把牛汉喻为血气蒸腾精气神健旺的汗血宝马,显示出传者良好的艺术感觉。
  全书表现出对自由精神的顶礼。“习惯于夜里看稿、写作的聂绀弩,太阳已经很高了仍未起床。别人都已上班多时,只见他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立在廊下,满嘴白沫,慢慢悠悠地刷牙漱口。之后,又趿拉着拖鞋,衣冠不整地踱进编辑室。别的房间的人都聚拢过来,他和大家一起聊工作,讲笑话,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说笑风生,无所不谈。”(《聂绀弩:“我将狂笑我将哭”》)铁骨铮铮的聂绀弩宁愿睡大觉,也拒绝领受首长的接见;不修边幅,旁若无人,目光锐利,玩世不恭,嗜烟嗜酒,打牌下棋,正是文坛奇士聂绀弩的行状。惟有自由的环境,才会培育出自由的思想、自由的人格。当时的人文社内充满诗酒唱和、文采风流的欢乐场景和浓郁的学术氛围,作者每每提及此景,辄不胜神往。命运奇崛的聂绀弩一生饱经缧绁之苦,他时而金刚怒目,时而菩萨低眉,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可谓狂狷率真,愤世嫉俗。在东方语境里,聂绀弩这种孤峰兀立傲然天外的人格,这种不为世俗摧眉、不向强权折腰的做派,体现出了知识分子特有的尊严和力量,这正是一种可以代代相传的大写的“人”的精神。
  书中着意披露了文人的真性情。如1950年巴人被任命为新中国驻印度尼西亚特命全权大使后,仍不改文人本色。一次他和各国使节一起应总统苏加诺邀请,到一个飞机场出席某盛大典礼。庆典时间很长,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巴人站得腰酸口渴,便抄起一瓶汽水撬开瓶盖,把瓶口含在嘴里仰头狂饮起来。这个有些失态的镜头被在场的美国记者抢拍下来,很快,美国《生活》杂志就登出了中国驻印尼大使狂饮汽水的“奇观”。结果他这个文人大使只当了半年便奉召回国了。(《巴人:“在我梦底一角上组起花圈……”》)楼适夷性情率真如赤子,为争一把椅子,他曾与女同事在办公室里大吵一场,过几天则又和好如初。(《楼适夷: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这样的细节,是足以让人解颐的。
  书中引人注目的,不惟是冯雪峰、聂绀弩等名头响亮的人物,更有蒋路式的声名不彰却身负惊人艺业的“编辑行的圣徒”(《蒋路:编辑行的圣徒》),以及林辰式的恂恂儒者(《林辰:恂恂儒者》)。腹有诗书气自华。蒋路、林辰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然而神龙明灭,不露声色,绝不披戴“大师”的铠甲和名人的面具唬人。他们的质朴、谦逊、从容、自信,博学恬淡,足令商潮迭涌时代躁动的人心趋于沉实宁静。在藏龙卧虎的人文社,正是因为有了这拨文化老人,才使后来者心中永远充满敬意和暖意。身为编辑家、翻译家和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的蒋路一生为人作嫁,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内在的宗教精神、献身伟大事业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连同其学术造诣、工作作风,典型地体现了“人文之魂”,被誉为君子、贤者、严师、畏友。蒋路的逝世,标志着一个令人敬畏神往的“蒋路时代”的终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置身一个为稻粱谋的功利时代,似蒋路这般大音希声的高人才士,早已成为广陵散式的传奇。
  作者站在史料的山峦上,生动展现了十三位传主人性的各面。有别于放情任性不加修饰的西方知识分子,在政治高压和强权倾轧下的中国知识分子,更多显示出的是本土特色的忍耐、挣扎和退缩,他们尤喜以自虐自残式的默默的超负荷工作来体现自身价值,求得赎罪的自慰。面对由传统士人蜕变而成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作者充分揭橥他们身上存有的光华与盲点,特色与局限。正是有感于苦难的过分深重,作者没有咬住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和道义感质询传主,没有坚执“公共知识分子”的标高苛责传主。——这样的立场和姿态是可嘉的:作者决不把自己当成万能的上帝、清洁的完人,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地揪住传主的小辫子不放,必欲其忏悔而后快。身为知识分子的王培元先生不屑于成为知识分子神话的制造者。在价值取向上,他对某些传统道德和人格规范表示认同,尤其对待一度千夫所指的舒芜,亦能在大关节处有所开解葆誉,诚为某种胸襟、气量的体现。《舒芜:“碧空楼”中有“天问”》一文中,面对因有意无意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始作俑者而万劫不复的舒芜,作者没有金刚怒目疾言厉色,亦不舒拳揎袖夹枪夹棒,率尔以“犹大”、叛徒的惯性思维定势对传主不依不饶、全盘否定,大兴讨伐之师;作者力求客观地展示个体在大时代中的不堪遭际,藉助个体在狂热的群体氛围中的无奈无助,更为深入地探究悲剧渊薮,绰具发人深省的力量。文章站在更高的视点上对传主进行全面分析观照,肯定了舒芜丰厚的学养、深邃的眼光、精湛的造诣、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细腻的审美鉴赏力。“如今,与他有关的那些噩梦般的往事,那些恩怨情仇,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正如烟尘一般,渐渐地消散了,并终将湮没于历史的深渊。几次和他见面,都觉得他是一个谦和的、蔼然可亲的老人。但是,在外表的平和、平淡和平静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并没有完全止息。”心平气和的表述,更多带来的是言外之意、韵外之旨。在对那个百花凋残万喙息响的具体时代的具体评说中,作者充分脱离一时一地之情境,做到了应有的公允和理性。
  贯串全书的,还有一种文化的沉痛。作者写经历了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之痛,一生孜孜矻矻于鲁迅研究和出版事业的林辰先生于2003年春溘然长逝,时值“非典”肆虐期间,连一纸讣告也没有,送葬者仅寥寥数人。“2003年5月5日,在女儿芝荪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中,林先生化作云烟,飘向别一个世界。”(《林辰:恂恂儒者》)如是,全书弥漫着某种苍凉的意味。苍凉,遂成为全书挥之不去的基调。
  (《在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