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那些落尽繁华的名字

作者:蔡小容




  他们的名字,彼此都很像:周瘦鹃、严独鹤、姚鹓雏、秦瘦鸥;江红蕉、范烟桥、赵眠云、胡寄尘;徐卓呆、赵苕狂、尤半狂、包天笑;张枕绿、张碧梧、张舍我、张恨水。这些名字表现出一种相似的趣向,瞧着就像一类人,共同做着文艺梦不肯醒的。海上漱石生、洪都百炼生、平江不肖生,这些可算沿袭着古已有之的笔名格式,未出其右;而宫白羽、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这几个人名的用字宛如“质数”一样刁梗、刚硬,组成一个旗鼓相当的合围——此四人是抗战胜利前后在京津一带写武侠小说的。假使单单以名窥人——写作的人该为他自己取的笔名负责,所以看名字并非全无道理——你对他们是什么看法,会不会买他们的书呢?
  我是一眼就看中了这本书:《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只有匆匆一个小时在图书馆内逡巡,我凭书名抽它出来,试读了两节,回去就上网订购。这本书剧贵,但它是本巨著,光是书中图片,作者就积累了二十五年。把王小玉说书写绝了的刘鹗,你觉得他根本不会有照片,这书里头就有:他相貌粗犷,神情傲兀,是个年富力强的“老残”。还有“三上峨眉,四登青城”的还珠楼主,分明是躲在他穷极幽玄的冥思中不露面目的一个灵幻人士,这里居然有他身着中山装的照片。除了作家照片,还有民国时期各刊物创刊号的封面,各位作家初版小说集的书影、插图,小说中人物原型的小像,等等。只有对现代通俗文学史稔熟如活地图一般的人才会搜集到这么多图片,才知道上哪儿去搜索这些图片。这部书的作者是苏州大学七十六岁的退休教授范伯群老先生。七十八万字的著作,是他“著”而非“编著”的,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据说这部著作获了个大奖。大奖不足为凭,读书要凭自己的眼光,仅从我试读的两节,我已经知道书中文字是什么水准:它以理趣稳盘扎营,以机趣诱人深入。它实在是好看,堪称我本年度买得最成功的一本书,这一个夏天我都在与它盘桓。
  中国现代通俗作家本来就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群体。李碧华说过大意如此的话,假如能够选择,她最愿意生活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我们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调调。就如电影里表现的那般,有华丽的音乐伴奏的,空气奢靡的,汽车与人力车共存的,充斥着舞厅、戏院和小报的……小报,其间的一个重要元素,给它们写稿的文人,多数也该是穿长衫的,李欧梵说在他心目中这些“文人”就是范教授所研究的通俗作家。我也瞬间会过了意——我原以为差不多通览过的中国现代作家,其实只是当时作家的一半。鲁迅、茅盾、老舍、巴金、沈从文、曹禺、丁玲、萧红……光看名字,他们就不枝不蔓,正气凛然,他们是新文学作家,精英作家,是占据了上层建筑的那一半。而,被压在下面的那一半呢?那些在精英作家的一片“扫出”声中被扫出文艺界,同时却在广大老百姓的无声拥戴中站稳了脚跟的通俗作家呢?没有了他们,民国的风貌顿时不完整了,时代的气息似乎更多地由他们挟裹着呢。借用贾植芳教授的一段言论:“新文学作家由于其出身教养和生活世界的局限,他们作品的取材面也比较狭小和单薄,从所反映的生活场合与人物类型看来,最成功的往往是知识分子与农民这两大类形象,对于范围广阔、结构复杂的中国社会的各式各种生活领域,由于接触面不广不深,留下了许多空白之处。而通俗作家却是另一类人,他们出身教养和求职谋生手段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正像他们所涉足的社会领域的复杂性多样性一样,这就为他们的作品取材开拓了广阔的领域,因此,他们笔下出现的社会场景和人物形象的多样性、丰富性和复杂性往往为新文学作家所望尘莫及。”
  就是这样。通俗作家的人生,个个都曲折丰富,令人击节或瞠目。曾编发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的名编辑恽铁樵,后来转行做了中医,得“神聋医”之誉(恽耳朵失聪),他的照片范伯群教授是在《药庵医学丛书》中找到的。写江湖会党小说,一肚子“七红八黑九江湖”的姚民哀,又是著名的评弹艺人,找他的资料可以去评弹博物馆。善写倡门小说的何海鸣,经历复杂,范教授选用了他一张眼神叵测的照片,并用如此的笔调来写他:“何海鸣有着非常复杂的历史。在辛亥革命前后,他曾叱咤风云,做过大将军和讨袁司令。他是一块搞政治的料子,可是他又有不凡的文才,因此,当政治上没有出路时,他就跳到文学这只船上来……”何海鸣有句名言:“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他这样一个当过兵,下过狱,指挥过大战役,败北后亡命天涯,后又去作记者、写小说的人,真像是活了几辈子。
  现代通俗作家切身地活在时代的风云中。武侠小说宗师,想象力鸢飞唳天的还珠楼主,在抗战期间因拒绝出任伪职被投入监狱,遭鞭笞、灌凉水、辣椒面擦眼球,经受折磨长达七十多日而坚贞不屈。出狱后流落上海,为上海正气书局所得知——这家书局真可谓“正气”矣——遂约其续写《蜀山剑侠传》。因眼伤故,还珠楼主口述,两名秘书记录,一日口授两万字,十天成一集便开印,印行万册即销售一空。文才人才,还珠楼主都称得上是位大侠。白先勇很迷他,多次研读过他的超长巨著;在北京大学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还珠楼主也俨然登堂入室,且占据了相当篇幅。顺便说句,该书写第二个十年的通俗文学部分,是全书最有趣的章节,我很想知道是三位作者中的谁写的,钱理群、温儒敏,还是吴福辉?大概是吴福辉。
  究竟为了什么,通俗作家总是矮人一头。张恨水算是大家了,茅盾说他一句“文笔不错”他都感激涕零,在以后的岁月里多次跟人提及。张恨水似乎是个谦卑的人,一生常有受宠若惊之感慨。但茅盾那句话也许只是句客气话。其实茅盾是深具眼光的方家,他为什么不像范教授那样中肯地评价张恨水小说“情节生动,格调高尚,语言清丽,又老妪能解,家弦户颂”?也不光是阵营的问题,好像全世界都这样,你把小说写得所有人都爱看,你就混得栽了。为什么《飘》只算是通俗小说,原因不外乎是:一、它是女人写的;二、它太容易看懂;三、它过于畅销。是女人写的也可以,假如能够写得象伍尔芙那样艰深拗涩,就有博士论文来研究她了。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人不能太老实。有人早说过了,大仲马老实。他活着的时候,灰溜溜地跟在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一班人的后面,叨陪末座。可是时间推移,雨果们在不断地失去读者,大仲马的书仍在全世界范围印了又印。好像最终是他赢了——前几年,法国终于吹吹打打地将大仲马的灵柩抬进了先贤祠。
  范教授的分析,《飘》这样的外国通俗小说,传播到中国就成了高雅小说。是么?我没有想到这个,《飘》在中国也够畅销的。也许是傅东华的译笔很中国,不仅女主人公叫“郝思嘉”,还描写她“下巴颌儿尖尖的,牙床骨儿方方的”。如果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不爱看,那是些什么人在看它呢,爱好新文艺的女学生?一边向往革命,一边暗中把自己当作郝思嘉——好像就是她们。如果《飘》在中国就变成了高雅小说,那么雅俗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有一个人频繁地在范教授的书中出没,他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周瘦鹃。周瘦鹃是一位身体力行的言情者。他曾有个叫Violet(紫罗兰)的女友,因对方父母阻挠而分手,自此他一生低眉紫罗兰,取笔名紫罗兰主人,取斋名紫罗兰庵,办刊物《紫罗兰》、《紫兰花片》,后者是专发他个人作品的小刊物。他连用的墨水都是紫色的。要是放到《围城》里,用这种颜色的墨水会被方鸿渐呵斥:“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其实不同的人生,没有我对你错,而是如不同平面上的两条直线,是并行不悖的。周瘦鹃笔迹娟秀,他的字用紫色来写也不难看。他办刊物,极尽精巧之能事,如同设计园林,或摆弄他的小盆景——周瘦鹃可是个盆景艺术家呢,著名的。他办的《半月》杂志,精印的封面镂空一块,像苏州园林的漏窗,扉页是彩色仕女画,二者交叠,画的最精彩部分就在镂空中展露出来。“紫藤花底坐移时,抱膝沉吟有所思。还是伤春还惜别,此中心事少人知。”周瘦鹃为人的风格如此鸳蝴,作品倒也不纯粹鸳蝴,他还写了大量的爱国小说、道德小说。他的小说《父子》,写一位孝子,因父亲受伤,他叫医生把他的总血管割开取血,灌入他父亲身体。此小说备受嘲笑,郭沫若批评说:“周瘦鹃对于输血法也好像没有充分的知识。”郭沫若学医出身,当然他正确,周瘦鹃受了奚落也不作声。我觉得他很天真。
  但张爱玲是要去找周瘦鹃的。范教授说:“他们(精英作家)是不会像张爱玲一样去找周瘦鹃的,即使是过去曾经找过,即使后来并‘不以为耻’,至少会将它看成是一种‘童稚举动’。……(而)她坦然地去找周瘦鹃,而且带着一种虔诚的敬意。她没有找错门。”张爱玲精准地找到了能精准地欣赏她的周瘦鹃。周不仅看出了她的小说根底在于何处,张的“好过中文”的英文,周也恰好能接收,因他也以英文程度高著称于上海。就在周瘦鹃的《紫罗兰》创刊号上,张爱玲果然一炮而红。
  前些日子我翻译辞典,碰到个词组:the
  grand
  scheme
  of
  things,意为“天地万物的格局”。宇宙中即使没有上帝,也有个类似于上帝的大手在翻云覆雨。世事陈陈相因、环环相扣。柯灵“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看起来很悬,差一点就出不来了,其实不,一定会出来。张爱玲之为张爱玲,她就一定不肯听郑振铎的话:稿子先由他买下,暂不出版,等待抗战胜利之后。她一定会去找周瘦鹃,她一定会冒头。
  关键是,身怀绝技的女作家呀,你能不能找到你的周瘦鹃。有眼光有品位之外,他还必须是一个正直的人。
  周瘦鹃的《紫罗兰》办了整四年,96期,于1930年6月结束。同年,大东书局为16位通俗作家出版了一套《名家说集》。同年,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一纸风行。次年,一个叫范伯群的人物诞生。周瘦鹃张恨水们就等着吧——等到他们的繁华年代如烟云过去,等到通俗文学的30年断层期也过去,一直等到70多年后,范伯群先生将为他们写一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
  2007,8,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