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不喜欢当作家的编辑

作者:方英文




  题目也可以这么写:我不喜欢编辑岗位上的作家。起因于读了一个编辑与作者之间的动人故事。我的个人经验却相反,写作了几十年,与编辑交道了几十年,最深的感受是:不喜欢当作家的编辑。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类似巴金与曹禺的佳话,当然也有,但不多。多了,就不能算“佳话”。
  写作和编辑,在本质上是两回事,一如厨师和美食家的不同。能出色地集写作编辑于一身的全才,肯定是有的,但也肯定是不多的。编辑的根本能耐是鉴赏与开窍。真正的编辑就好比真正懂戏的人看戏,我虽然不能在台子上舞枪弄棒,但我能看出你的枪棒舞弄得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而一个半吊子演员看戏,那他的感觉就有些古怪了。他固然也能看出一些别样的门道,但总体而言属于歪门邪道,所提意见也势必让人稀里糊涂匪夷所思。这其中存在一个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奥秘。半吊子演员,首先在心理上自认为是个正宗演员,甚至是个大演员呢。有了这么一个前提,他先就难以超越同行相轻的惯势——你这算什么玩意呀!其次,他由于业已认为自己是个大演员,那么一个大演员肯定就是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这个独特的艺术世界一定具有不容质疑的排他性。一切不吻合这个艺术世界的东西,将肯定被视为平庸与垃圾。半吊子演员看戏后的鉴赏,一般不可能顾及具体作品与具体演员,只是瞎嚷嚷怎么能这样呢?我不舒服!照说两个不同的艺术世界水火不容,乃是常态,那就让这个常态存在下去也罢。问题在于,我们最好不要按照半吊子演员的意见改戏。
  二十年前吧,我给一家刊物投了一篇小说。眼看快三个月了,我以为没戏了,结果戏来了。稿件退了回来,当然不算好戏。但是拆开信封,发现好戏开始了。原来是编辑夹了一封信,要求我修改稿子。信尾的署名,尤其让我兴奋——是个正红火的青年作家!这个作家虽然与我年龄相当,但人家占据山头地利,可以生杀别人的作品,咱得乖一点才算明智。
  于是我认真研读他的信。可是研读了五遍仍不得要领。那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刊物,为名刊物修改稿子终归是件体面的事。得认真对待。所以我摆了一桌酒菜,请来文友们,炫耀之余,再集体会诊。可不是让你们来白吃喝的,一一斟满酒后,我说。我将作品原稿给大家朗读了一遍。大家说不错嘛好嘛。我说众爱卿的话固然中听,但是没用,因为众爱卿不能决定这个作品的问世与否。
  接着传阅编辑来信,希望大家帮我分析:编辑的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究竟如何修改?可是大家传阅来传阅去,居然除了结尾的那句“请改后寄回”外,其余全然不懂。看官也帮帮忙吧:“意境相悖”;“人物的内宇宙不能使审美客体以穿透力”;“风格缺乏哲学上的同构”;“时空嫁接欠逻辑”;“语言要有三维张力”……等等,什么意思?大家经过反复琢磨,最后认为“精致的规模是艺术的最高风范”这句话,属于关键词,那就是:这位编辑作家,或者作家编辑,嫌我作品的篇幅长了。于是我熬了一个通宵,一字一字地拿捏锻打,终将一篇不足五千字的小说,精炼成三千字。
  稿件发走后,我便开始耐心等待。估计作品发表出来,最快也要四个月后。这是一段漫长的光阴,得有事可做。我泡在图书馆里,翻阅所有的文学期刊,包括已下架的旧杂志,目的是寻找我这位责任编辑的名字,不,寻找这位作家的作品。我将搜罗到的刊物借出来,带回宿舍,认真研读。我当时比较纳闷,这个作家的作品并没有什么杰出的地方呀,无非是拿民间传说的结构套写当下的男女关系嘛。不,肯定是我错了!如果他不杰出,怎么有那么多的杂志发表他呢?那就读第二遍第三遍吧,读卡夫卡一开始不也如此嘛。我还做了不少卡片,打算就这位作家写个论文。老实讲,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莫泊桑与契诃夫之比较,还没下过如此猛的功夫呢。当然,我这个论文也不是为了发表,我只是要寄给我的责任编辑他,博他一个高兴。他编发我的作品,我能表示什么呢?最好就是写篇关于他的论文,分析他讴歌他,让他高一个大大的兴。世间最贵重的礼物,无论什么玩意儿,目的无非让受礼人高兴。
  然而将近三个月时间,稿子被退回来了!但是稿子并未被判死刑,仍然夹了一封让我修改的信。没办法,只好再研究、再修改。不能再宴请朋友帮忙了,丢人哪。反复揣摩编辑的意见,断定他认为我将作品压缩得过分了。这个意见我是佩服的,因为我没有成名,所以我的短篇小说总是控制在五千字以内;等成名后,咱再汤汤水水想多长就多长要多短就多短,不迟嘛。问题在于成名前的事情比较难办。而我这个小说呢,原稿也才五千字。实际上当初写时,我觉得万字左右才能酣畅淋漓。万字,那得多大版面?一边去吧。所以我开始的草稿只写了七千字,冷冻一段时间后,修改宪法似的,整成五千字完事。现在编辑让我压缩,压缩成三千字编辑又认为压过了!怎么办?取个中庸之法吧,干脆弄成六千字。
  稿子悄悄寄走了,没好意思声张。当时的杂志有个统一规矩:三个月不见消息,作者可另行处理。许多杂志至今依旧沿袭此规矩。我前面已经说过,等待好消息是非常难捱的。我继续阅读我的这位编辑作家的作品,虽然感觉上每况愈下。眼看要满三个月、我可以另为作品寻出路的时候,稿子偏偏又被退了回来,编辑又让我修改!我想时间既已耽误,既已选择了这棵树,那很可能是注定了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只好修改呗。说实话反复修改作品,大概比金婚夫妻行房事好不到哪去。我只好在动笔前,竭力幻想作品发表后,可能带给我的名声,诸如受邀笔会呀、大学报告呀、出国访问呀、处理大量读者——相当多的是女读者——来信呀。我必须预设种种“流金岁月”般的场景,否则不能催发我修改稿子的热情。当年的文学青年,规模相当于现今的网虫与股民,所以发表作品是极其困难的。我已开创了断断续续发表作品的局面,要倍加珍惜呢。我当时工作在群山环抱的小城里,压根儿黏糊不上编辑,因为你压根儿见不上编辑。在此背景下,一个有名的刊物让你修改稿子,责任编辑又是个正走红运的作家,你能轻易放弃么!
  只是人的期盼值、人的受折磨度终究有个极限。当我第六次寄走修改稿子后,我彻底放松了——你爱发不发!我也不用撰写讨好我的责任编辑的论文了,一堆卡片扔进灶膛里。最后的修改稿被我挂号邮走后,心里的想法十分明确:再不用修改它了。三个月时间,你快点过去吧。三个月过去稿子退回,或者黄鹤飞走无消息,就意味着我得到彻底解脱。每天看一眼邮寄存根上的邮戳日期,终于熬过了三个月零七天(含邮路时间,不能授人以口实),稿子没有退回来。也没有“稿件采用通知单”——能接到来自编辑部的薄信封,那是当时最让文学青年激动不已的事件。哈哈,我解放了!
  我翻出六次修改底稿,满肚子的憋气,看也懒看的——付之一炬省心。我把我最初的稿子拿出来,也不抱什么希望,胡乱塞进信封,糊了封口。也不贴邮票,就小小地剪掉一个信封角儿。当时的邮政局很风雅,为了支持文学事业,投稿是不用贴邮票的:要么剪个角儿,要么写上“稿件”二字,即可免费周游国中。后来取消了,只保留军人投的稿,盖个三角免费章发走。我从未享受过免费邮寄稿件,原因是我老感觉不掏钱寄稿可能不大顺畅,稿件很可能途中流亡。纵然混进编辑部,人家也会像衙门对待上访群众似的一撇了之……可是这个稿子,这个被反复蹂躏的,最开始外投的,如今让我懒得回顾半眼的第一稿,寄往哪儿呢?案头堆放着十几种杂志,最上面的是《春风》。
  就发《春风》吧。
  大概过去二十来天吧,一封来自《春风》编辑部的薄薄的信封,落到我的桌上。拆开一看,果然是“稿件采用通知单”!信的大意是:稿子不错,留用。拟发下期头条,特告。祝进步!署名:刘建新。这就是我那篇被某作家编辑、编辑作家反复要求修改,最终泥牛入海的短篇小说:《古老的小虫子》。小说发表后,隔了一期《小说选刊》转载了。该期选刊上,记得有个短篇叫《鲜血梅花》,出自后来名扬四方的余华之手。余华小我两岁,他除了天才是我的若干倍之外,估计他所碰到的编辑,更多的是欣赏他的真正的编辑家,而不是半吊子作家编辑不断地让他修改作品……说到这个折磨我的编辑作家,他自己后来也就那么回事,充其量与我半斤八两,犹如一只王八死咬住另一只王八的腿,双方都不得好活,只浪游在末流作家群里,捕点残羹剩汤。
  新世纪的文学,无非三个浪潮,所谓“寻根文学”、“知青文学”、“先锋文学”。据说还有一个什么“后现代”,似乎像没够月份就出生的婴儿,靠人工呼吸或者打点滴,苟活一阵子终于不见了踪影。他娘的由于我在文学最吃香的年代发稿子始终不顺,三个浪潮我是一个也没赶上。赶上了浪潮的作家,不管相互认识与否,只要成名了,只要有某个权威评论家将他们划入某“派”了,他们也就结成同一个利益共同体,只要开谈文学,一准是派内的你吹我捧相互抚摸……所以后来,当文学黯然失色文学被经济大潮抛到爪洼国时,一向不高尚的我真是幸灾乐祸极了。这好比群众看见某个牛逼哄哄的官员忽然被“双规”了一样,你能阻拦他们拍手称快么!
  奇怪得很,我后来投稿所碰到的编辑,只要退回来让我修改,一准是那种本身也搞创作的女士先生。我当然不上当了,只是换一个作品寄她或他,且一定附信说明:看上了用,看不上了退;不必苦口婆心。窃想:难道我还不清楚我自己写的什么货色,难道就凭你能把我辅导成大作家!结果可想而知,稿子常常不见了尸首。而发我作品的呢,多半是职业编辑,比如刘建新,以及许多让我感念永远的女士先生。
  ——刘建新后来又约发了我好几篇小说,还出面邀请著名评论家为我写了评论。这让我没齿难忘。刘建新的来信总是简单,除了告诉我作品要发表外,点评也就几个简单字:不错;还行;好,还能写得更好。有次他发来一信,说他将我作品里的一句话改了。可是第二天又来一信,说他晚上再看一遍时,发觉那句话还是不动的好。而我呢,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与他缘吝一面。听说他后来调到北京的《检察日报》了。如果有朝一日见到他,不用说,我肯定请他喝茅台酒、抽中华烟、吃鲍翅宴。如果他对小姐并不一概鄙视,那我就发动哥们,为他搜寻绝色,以表达我对他的感恩之情。
  2007年7月12日 采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