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文化生态的忧患

作者:毛志成




  “忧患意识”一词令人颇多感触。这是因为无论多么优秀的民族,多么先进的社会,多么光明的时代,一经失去了忧患意识,趋于盲目乐观都是不智的,还有可能导致多方面的伪化、退化。
  文化也如此,尤其如此。
  地球上的许多东西,都有可能消亡,有的消亡是正常的,因为它古老而腐朽;有的消亡是不正常的,不应当的,因为它尚有值得开发的资源,值得利用的能量。
  文化也如此,尤其如此。
  今天必须正视的也值得忧患的是:文化生态出了问题,致使尚有资源值得开发尚有能量值得利用的文化品种日趋消亡,过早消亡。为此有人笑,这笑还被誉之为观念更新,思想活跃,情感解放。也有人忧,但这种忧却常常被讥之为陈腐、僵化、守旧。
  谁对呢?不妨认真而冷静地观察一下当前文化生态的现状再来判定。
  自然界的“生态”,一般是容易注释的。通俗地说是指三条:一,物种的数量是呈良性衍生还是呈恶性消减;二,物种的质量是呈进化趋势还是呈退化趋势;三,物种的变异是日趋良性的健康化还是日趋恶性的病态化(包括怪异化)。
  即使自然界的生态状况,也不甚乐观。三四十年前,地球上平均每天消亡的物种大约是十种至三十种。而十几年前英国皇家科学院披露的消息是:地球上平均每天消亡的物种至少在175种以上。用“可怕”来形容,似也不过分。
  假如将文化也喻之为一个物种,我看同样不乐观。其中日趋消亡的品类,也并非是少数。例如:
  一,中国既质朴又精粹的山水诗、田园诗日趋消亡。
  二,要求严格押韵的诗日趋消亡。
  三,一人写、万人和的生动诗日趋消亡。
  四,既可读又可吟、可听的诗日趋消亡。
  五,真正使平民感动的民歌日趋消亡。
  六,确有文化功力、学问功力、辞采厚度的学者诗日趋消亡。
  七,确有鼓动能量且又万民共感的政治诗日趋消亡。
  八,高品位的“文以载道”文章日趋消亡。
  九,将“学”与“术”(既有理论性又有实践性)交融在一起的真正学术日趋消亡。
  十,为儿童写的既使少年儿童喜闻乐读又使其强化道德意识的童话、寓言日趋消亡。
  十一,精短而有较高文化含量的格言、警句、楹联、谚语、座右铭,此外还包括高品位的精短祭文、贺文等等,其实都日趋消亡。
  十二,曾经很有名且又获过大奖的当年名著,不多日便无人问津,这其实也是一种消亡。
  扩大一点说,除了上述之外,有太多太多的非物质文化(如古老的传统曲调、传统演唱形式、传统习俗等等)都需要拯救。从中挖掘和汲取其确有价值的精神含量,也是一种功德之举。然而眼下的某些做法,恰恰与之相反。例如,在文化的真品、精品难以出现的基础上,病态的、怪异的文字制品和其他文艺制品非但走俏,而且流行。做为文化生态,是好事还是坏事,实在很难说。
  “恶化”的首要反义词是“善化”。“善化”者,善良化之谓也。眼下有太多的文学作品和学术作品,大多努力膨胀其学问、才气(尽管那样的学问、才气华而不实),而对于使人心向善的事则颇冷漠。其实,要造成文化生态的良性演化,使人性日趋善化才是最根本的。任何只要对人性之恶(包括亚恶、准恶、近恶)都迎合甚而助长的文字制品,无论怎样因作秀而成才、成功、成名,在实际上都在稀释着或摧残着健康的文化生态。要论文化才干,最大也最首要的才干只能是想出使人性向善的高明主意和付诸切实的有效举措。若是相反,皈依恶性、降于恶性、顺从恶性尤其是催化恶性、助长恶性,一切出了大名或获了大利的文化制品都有可能是优质文化生态的凶手或杀手。
  是该关注文化生态的时候了!倘若文化生态趋于恶化,冷漠或厌于善化,最为使人忧虑的将不只是文化生态本身,还可能使各式各样的生态也一并恶化!
  顺便说,我绝对不是对古尸的拥抱派、跪拜派。对曾经视之为“神物”、“圣物”、“宝物”的某些东西,我的厌恶之情、憎恨之情、鄙夷之情大约比很多人更为强烈,也曾被不少人咒之为偏激之徒、无知之徒。而且认为理应该死的文化物种死了也就死了,不必开追悼会。否则,现实的活人谁也活不好。但是我又同时认为:任何物种的消亡也都有良性消亡(正常消亡)与恶性消亡(非正常消亡)之分。可忧的是:用“恶搞”式的手段强行催促或硬逼某些尚有阳寿的物种猝死,而火爆起来、流行起来的“新生”物种也注定与假恶丑或俗陋浅沾边儿。举例说:
  连自然界的山水田园本身都不爱,都破坏,连有关山水田园的一句诗都不会写或写不出,这样的“诗人”写出的五花八门、成堆成簇的“爱”能有什么真质量或真品位?莫说爱国爱民,即使爱异性也很难爱对方的心,而爱对方的什么部位就很难说了。
  好诗不一定都押韵,这是常理也是常识,理应认可。但过分地与韵律为仇,且这样的诗人本身又确实没有本事写出任何带有韵脚的诗,这样的诗究竟是不是诗,也待商榷。“好的散文就是诗”,这话也对。但真正高妙的散文,虽无诗形但有诗意(包括雅意)。若是把诗写得毫无雅意雅趣,且又连像样的“诗形”(包括可视的句形和可听的音形)也不达标,这样的文字还有资格叫作诗么?
  古代的诸子百家及其争鸣,弄出的学术大都有学有术。前者指有“知”,后者指有“行”。即使自己没有直接去“行”,也有效地指导了别人的行。孔子除了宣讲他的学问之外,毕竟实际地干过“堕三都,收藏甲”、“删诗订经”、“教授六艺”的事。更不用说百家之一兵家的代表作《孙子兵法》,尤其既重“知”更重“行”,既重“学”又重“术”。而今天的学术,似乎不乏在“知”、在“学”上虽然争取到了出现权(即争取到了职称、名位之类),但那样的学术究竟有多少实用价值,则淡于过问了。
  而最不应该消亡却催其消亡的品类中,应首推道德,幸好它尚未消亡。但有没有日趋消亡的势头呢?也很难说。由当年的重义轻利演化为今天的义与利并重,这当然是时代的进步,理应认同。但社会一经失控地悬起“唯利主义”的王旗,包括文人也统统啸聚在那样的山上,也有可能使信奉“文以载道”的作家,走向消亡。为此,确实值得忧患。
  文人有一点忧患意识,这不仅是文人的属性之一,也是文人的品位所在。社会若是淡忘了甚而泯灭了忧患感,很难使各式客观的祸患根除、减少。那样的现象一经出现,至少会使文人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