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才女何须福薄

作者:何 英




  明清时开始流行一种观念,叫作才女福薄。流行到今天,依然很流行,经常听到某人叹某人命运不济,“就是因为她太有才了,假如她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可能她会很幸福……”说的人深谙世事体会尤深,听的人频频点头心领神会。通约是现成的,只要找几个人往里一对,不是吗,中国古代最有名的两大才女蔡文姬和李清照,命不好吧,福薄得很。尤其是李清照,家、丈夫和孩子一个都没有,终于要在声声慢的凄凉晚景中死去。
  所谓福薄,就是指多才多病,早慧早夭,又指姻缘乖舛,所遇不淑。对照看看,萧红是多才多病、早慧早夭;张爱玲是姻缘乖舛,所遇不淑。除了这几个名气忒大的,从古至今,还不知有多少才女在提供着证明:小说里的林黛玉,历史中的柳如是……这个不幸的名单还可以加得很长。就连外国,似乎也通约着呢。有个著名导演评价费雯丽:她是如此美丽,以致于她不必如此有才;她是如此有才,以致于她不必如此美丽。这绕口令似的话细细想来其实意味深长。美艳女人(说这话的自然是男导演)是不怕的,女人的才大概也是爱的,但一般情况下,二者居其一就行了,不要都占全了。对女人来说,美丽当然是首要的,有没有才没那么重要,你逞什么才呢,你还可以退回到家里,把竞争场地让给男人。女人天生是弱者,是要受保护的。连雄鸟都知道把捉回来的虫子献给雌鸟,比起她冲锋陷阵地去捉虫子,待在家里的姿态肯定要审美得多。
  传说李清照晚年欲将自己生平绝学传给一个小女孩,不料小家伙对此毫无兴趣,还童言无忌,说出了令大词人差点昏倒的话:才藻非女子事也。更令她昏倒的还在后面,陆游为小女孩的娘或爹作的墓志上也提到这件事,表扬这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女孩说得好:这么小就懂才藻非女子事,了不得呀。你李清照坎坷一生,终了都未必明白,命运多舛皆因一个“才”字。在朱程理学大倡的宋代,于阴暗的黑幕上投射的这一束千年之光是太孤独太难得了,文人们出于爱才,一方面大传其词,宣扬女词人的种种本事诗层出不穷;另一方面,道统又要板起面孔说她“不终晚节”。才女在古代有福才怪了。
  须知人一有才,性情就不一样了,也必定要骄傲,恃才自傲嘛,这一点上不分男女。蔡文姬有才吧,史书都称她:“博学而有才辨,又妙于音律。”传说她十岁通音律、十二岁得父亲书法真传,十几岁时,人们先知有蔡琰,方知有蔡邕。后为曹操默写文章四百篇无遗误,一时传来美谈。一个胸有四百篇文章的女人,不叫有才叫什么。17岁新寡,不顾父母反对,毅然返回家中。两汉正是封建王朝外儒内法的统治思想开始巩固的时候,夫为妇纲,丈夫死了,中等以上的人家都是要求守寡的,被夫家遣送回去的都是犯了过错,娘家也会极羞辱地不愿接纳。想想蔡文姬在当时也算特立独行了,父亲是一代名儒,自然不希望女儿卷铺盖回来,多丢脸啊,人家都能守住,你就守不住,妇德不修,颜面何存?才女不管妇德不妇德,我才17岁,就要在那个阴森森孤零零的地方灯油熬尽吗,我要自由!如果说蔡文姬的后半生都是命运的磨折,她也只能随波逐流。离开夫家,则是她做出的第一件自我选择的事。她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充溢胸间、深入骨髓的纵横才气。有才才敢傲世啊。
  蔡邕人过中年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只好暂且将节烈观放在一边。况且自己的仕途人生也是鹤唳风声,董卓死后即被新的当权者清算,虽愿“黥面刖足以修《汉史》”,也不能得到赦免,处死狱中。没过多久,18岁的蔡文姬遭到胡兵劫持,被献给了南匈奴左贤王。12年后的某一天,曹操忽然想起了故人蔡邕,乃“痛其无嗣”,那时的曹操已经统一北方,连南匈奴都要看他的脸色,曹操即遣使以金璧将蔡文姬赎回。蔡文姬生别两个胡儿。35岁重嫁董祀,董祀犯死罪之时,她于大冬天,不及穿戴梳洗,“蓬头跣足”地跪求曹操,这是她人生中又一次冲破世俗常规的大胆行为。曹操素与蔡邕亲善,想到蔡邕死后就这么一个女儿,又身遭变故被胡人掳去赎回不久,怪可怜见的,赦董祀。董祀终于感念妻子的救命之恩,看透世事,携妻终老山林。她的不听天由命终于使她获得了幸福。
  蔡文姬苦尽半生,终了尚属有所依托。也是她和她父亲的名气太大,她的经历又够凄惨传奇,其实,在兵荒马乱的汉末,流离受辱的女人何止千万!然而像她这样的名儒之后,在胡庭陷身12年,又能生还故国的恐怕绝无仅有。所以从那时起,历代都有文人诗赋咏叹,有名的有曹丕的《蔡伯喈女赋》,元以后多编为剧作,有元金志南的《蔡琰还汉》杂剧,明陈与郊的《文姬入塞》杂剧,清尤侗的《吊琵琶》杂剧,小说《三国演义》的有关章节也提到此事。现代以后,又有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郭沫若甚至连写七篇文章,力辩《胡茄十八拍》等确为蔡文姬所作,而非另一派主张的为晋人、唐人伪之。不管《胡茄十八拍》等是不是蔡文姬所作,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是一个才女。而她又是如此“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似乎真的印证了“才女福薄”这个宿命。
  她死后,正统的封建士大夫们是这样评价她的:受辱虏庭,诞育胡子,文辞有余,节烈不足。看来“节烈有余,文辞不足”是正常的,反过来就成问题了。评判女人的最高范畴还是节烈观。那意思是,你既然已经受辱,就不应该苟活,还诞育胡子,就是品行有污了。至于你能不能将你父亲四百篇文章默写下来,传诸后世,是不是有《悲愤诗》、《胡茄十八拍》又有什么关系?女人的才是多余的。这才真正是“才女福薄”。
  其实,不管是蔡文姬还是李清照,福薄是薄了点,但她们终归青史留名,多少文人墨客都是她们的粉丝。李清照因为她的词,更可谓千年出一个。二人比较起来,蔡文姬的所有作品加起来,包括有著作权嫌疑的,似乎仍不及李清照。虽然文学并不完全是“后出而转精”。《悲愤诗》是中国第一首文人的自传体叙事诗,《胡茄十八拍》也是名动一时的诗歌曲。李清照的婉约词却更具创新精神,在文学性上也更为精致。她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论人生的遭际如何,她的人生也好,词作也好,始终是以艺术为本体,对照她前后判如天堂与地狱的两种生活,除了心境、情感有所不同,美是没有变化的,甚至越来越美:少女时代的娇美,初婚时的艳美,晚年时的凄美,她的一生被词的美神所眷顾。她在宋词卷的赫赫有名,还会让她的词和她的事迹传之久远。
  这样说来,她们还是幸运的,多少不幸的才女早已被故纸淹没。尤其是那些沦落风尘的,正统的文学史一般不怎么扬她们的名,另一方面,她们的才名得以传播下来,又恰恰与她们的沦落有关。由于她们的身份,她们可以自由地与男文人们诗词唱和、交往应酬,她们的名字甚至出现在一些当朝大文人的诗赋里。她们既有与男文人交流切磋的机会,男文人也会虚美、提高她们的诗名,而后世的文人们向来是对历史害着单相思的,于是产生了更多的后设的历史,其内容早就超越了单纯的文学鉴赏,变成了读着她的诗,想象伊人的艳情故事了。
  在这些才女中,薛涛是名气比较大的。她本来是良家女子,由于她能诗善辩名满成都,节度使韦皋把她招入府中,一时备受宠爱,就成了官妓。在与过往的男诗人们的唱和中挥霍着青春与激情,正如她的《春望草》所写: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一个女人渴望真正爱情而得不到的悲怨情怀,在这首短诗里泄露了。尽管连元稹都称赞她“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王建也有诗句“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她春风得意的乐籍生涯终究不过是空花幻影,到头来没有一次深深的钟情,她对别人、别人对她,都不过是游戏一场。她一年又一年地在官场、文人中周旋、流连,被人玩赏,作着越来越模式化的酬唱之作,浪费着才华和情感,终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上司,被流放松州。后来,薛涛在浣花溪畔聊度残生。民间流传着她写诗的小笺,流传着薛涛井的传说,她因此名气更大,一个乐妓,因为会作诗、有才,名字竟从唐代流传到今天,也可见“文章千古事”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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