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古道热肠的世纪老人

作者:孙玉蓉




  杰出的世纪老人张中行先生(1909~2006),是一位睿智、饱学、闳识的著名学者,然而他生活的朴素,心地的善良,待人的宽厚与平易,则更像是邻家的老爷爷,亲切、慈祥而又和善。他说的每句话,他做的每件事,都真诚得让人无可挑剔,即使是素不相识者,也是如此对待。在我与张先生的交往中,尤其感受到了他的古道热肠,得到了他的热情提携。
  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的建议下,我曾着手广泛征集俞平伯先生(1900~1990)的书信,打算编选一本《俞平伯书信集》出版。工作的第一步就是以诚恳的态度,向俞平伯先生在海内外的友人发信,征集他们手中所存有的俞平伯书信。因为多是素不相识者,缺少信任度,所以,很多信石沉大海。张中行先生是俞平伯早年在北京大学的学生,因此,我也同样把信发给了张先生。意外的是1989年8月1日,素不相识的张先生写来了回信,不仅回答了征集书信的事,而且,谈了他对这项工作的思考,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做好这项工作,并在精神上给予鼓励。他在信中说:
  上月廿五日大札今日始见到,因我只周二、三来社,其余时间皆在北大寒舍也。俞老书札昔年曾有一些,经过历次运动,早已荡然无存。即有,入《书信集》亦有问题,盖皆片言只语,谈日常事务,无欣赏价值也。窃以为编此类读物,收编原则有广狭二种。广者,有史料价值均收,当然就可以不遗乞米帖之类。但一般读者则似乎要求较狭,即愿读有欣赏价值者。日记亦然,如李越缦,以日记讲学问,写情思,也非日日可取。尊所之编,不知体例究如何也。
  搜集此类材料甚难,除非本人意在传世,寄出之书札皆存底。否则只能向收信人处找,而收信人,未必存,一也;或已作古,二也。即如俞老,所寄之信,推想最值得诵读者,当为俞阶青、许莹环、周作人、朱自清、叶圣陶、废名等人,可惜者皆已作古。我近年与俞老交往甚少,又同在凤城,万一有事,亦可不假纸笔。友人中只知孙公玄常为白石诗作注,曾请俞老作序,且孙公居晋南,推想或有一些。如拟试问,我可以代劳。治红学之周汝昌先生、启功先生皆我老友,不知与俞老多有通信之缘否也。《读书》中一篇乃拙作《负暄续话》(甫写完,尚未发稿)中者,为纪念五四,他们要去,因系闲话体,未系统介绍其学也。读赐札,书法清丽谨严,推知必治学不苟者,则俞先生《书信集》之必能成功,亦意中事也。
  张中行先生在信中所说的“《读书》中一篇”,即指他所写的《俞平伯先生》一文,发表在1989年《读书》杂志第5期上。因为我在信中曾经问及此文,所以,他也顺便予以回答。
  既然张中行先生愿意“代劳”,向他的老友征集俞平伯书信,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1989年10月4日,张先生再次回信:
  雅属寻俞平老书札事,周汝昌先生有信来,只有一件,而杂物过多,难于找到。启功先生尚未见到,推想未必有,俟本月后半见面时问问,再奉告。幸而孙功炎先生处存不少,且多为内容充实有流传价值者,彼已为复印,存我处。邮寄须往地外邮局,日来过忙,如天津有人来,带去也好,否则稍俟几日再寄。周、孙二公信附上一观。
  周汝昌先生在写给“中行上人师座”的回信中,说:
  所询俞平伯先生书简,记得有一封,是64年拙著《曹雪芹》出版后,寄奉一册所得谢函,中有“引人入胜”、“所考泰半同意”二语(凡赞语必记得特清也,一笑)。然此札既经“文革”,不忆在亡,纵使仍幸存,亦在浩瀚无涯之函堆间,真如大海捞一绣花针,味即不病足,亦难为此翻江倒海,况复不能下地乎!如此则奈何奈何。请以实情告之孙君,并言倚床立复之诚,不敢诳语也。
  因为周汝昌先生自号“解味道人”,所以,在给张先生的信中自称“味”。
  拜读了张中行先生的来信和周汝昌、孙玄常(字功炎)写给张先生的回信后,我很兴奋,深感有了张先生的帮助,事情真是顺利得多了。于是,我得陇望蜀,再次写信,请教张先生是否认识谢国桢、沈启无、废名等人的亲属,有什么办法可以和他们取得联系。因为这些老先生生前都曾与俞平伯有过交往,他们之间的书信是否有存,无从得知。1989年10月17日,张先生回信说:
  惠札拜悉。谢国桢、沈启无、废名皆熟识,其子孙则无来往,难得应命,至歉。如有来京机会,颇愿得识荆之荣宠。不才每周二上午十时至社,周四上午十时返北大。北京站下车乘103无轨至沙滩,甚便。……如不拟来京,当找一年轻人代寄,可免误事也。
  那时,张中行先生已经80高龄,住在北京大学燕园女儿家中。每周二至周四,他仍然要乘公共汽车,到他的工作单位人民教育出版社去完成他那“特约编审”的任务,顺便就近接待来访的友人。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节目就曾拍摄过他从北大燕园去景山东街人民教育出版社时,挤乘公共汽车的镜头。
  在张中行先生的支持和帮助下,依靠他的朋友关系,采用滚雪球的方式,逐渐赢得了存有俞平伯书信者的信任,俞平伯书信的搜集工作,有了可喜的进展。1991年8月,《俞平伯书信集》终于由河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出版社提供的样书归俞平伯亲属,作为编选者,我则向出版社邮购了一百本样书,用来馈赠所有提供书信和给予帮助者。当邮购的书籍运抵津门后,我第一个寄书给张中行先生,向他致谢。很快便收到了他的回信,他说:“惠赐《俞平伯书信集》拜收,谢谢。略翻检,深佩功力之深。尚须得暇细读也。”看到张先生没有提出批评意见,我的心中感到些许的轻松。到这时,我所从事的这项工作,似乎才算告一段落。
  在我国的文化界,张中行先生常被称为“布衣学者”,那是因为他的“身上多了一种平民化知识者的气质”,因为“无功利”,所以,“为文与为人,就自然,就洒脱”(学者孙郁语)。在张中行先生的眼中,他最看不惯那些以名人或名人的后代自居,自以为是者。他到晚年仍然坚持学术正义,说公道话,为无辜者伸张正义,永葆学者的良知。我自己就曾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
  20世纪90年代,著名文学家俞平伯先生去世以后,为了纪念这位一生坎坷而又对中国的文学事业有所贡献的老人,我曾四处搜集资料,编选了一本俞平伯纪念文集。书编成后,我曾给国内多家出版社写信,自找婆家,最终被四川文艺出版社接纳,拟书名曰《古槐树下的俞平伯》,于1997年1月出版。书中收入俞平伯的亲属、海内外友人、同事、学生以及文学研究工作者62人颂扬、怀念以及研究俞平伯的文章74篇,分别按照生前的颂扬、身后的怀念、80年代的访谈、对作品的研究以及与友人的交往五个部分,分类编排,每一部分又大体按时间顺序排列。书中也收入了张中行先生发表在1989年《读书》杂志的《俞平伯先生》和发表在1990年11月4日《光明日报》的《悼念俞平伯先生》两篇文章。
  1996年夏,在该书编选的过程中,我曾写信向所选文章的作者征求意见。同年6月21日,张中行先生写来回信,说:“16日手教拜悉。拙作入尊编文集,将视为幸事,承下问,益增愧悚。”张先生及时的回信,表现出他对编选俞平伯纪念文集的支持,使我更增加了做好这项工作的信心。
  不曾想《古槐树下的俞平伯》一书出版不久,俞平伯的个别亲属即在《光明日报》发表了批评该书的文章:《不应这样对待俞平伯》。文章批评该书:“内容包罗万象:有家人的,有朋友的,活着的死了的,可谓丰富。篇目次序也是怪怪的,既不按年代,又不按姓氏;某人的文章既出现在前面,又出现在后面,而一些被公认的好文章,却又不选,想必编者是经过审慎思考的?”文章说:“每每看到一些不断被出版或编辑十分差劲的书,心里就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更十分自然地想到:若父亲在世,或他在九泉之下有知,看着这些杂乱无序的出版物,老人家会高兴吗?而在他有生之年,谁又敢如此这般地对待他呢?”这可真是有好心没好报!这种无端的指责,显然是把家族亲属之间的不和谐,归罪到了编者的身上,令人心生悲哀而又求助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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