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她凭什么打动我们

作者:任林举




  曾有人写文章说,什么时候见到吴景娅,都是一袭花裙子, 一路婷婷袅袅走过,如一幅流动的风景。那意思是说,她的人与她的文字是一样的斑斓、抢眼。但我见到她时,却只感觉到了红色,到底裙是红的衣是红的,现在倒有一点恍惚了,反正是很热烈的感觉。
  若按季节算,那应该正值盛夏,曾以多雾闻名于世的山城重庆,突然就有了好心情,遍地的热浪,满脸的阳光。她在宾馆大厅里给我打电话,说刚刚从一个会议上逃出来。当我下楼去接她时,她还站在靠门的落地窗边。原以为经过层层遮挡,四星级的宾馆会很阴凉,但就在她向我这里转身的那一瞬,不知从哪里来的阳光突然便朝她猛扑过去,那些明艳的光线,以她衣服上的红色为跳板,再折身一跃跳到我眼中时,就给我的视神经带来了不期而至的灼热和痛感。
  然而她的声音,却是轻柔细腻的,流畅而优美,如嘉陵江边涓涓而淌的小溪水,一点儿也没有她文章中透出的那种磅礴气势和飞扬的姿态。这与我当初的想象截然不同,当初,第一次读她的《格外放肆的轻盈》时,以为她定如《红楼梦》里面那个“凤辣子”一样,声高气冲、嬉笑怒骂、恣肆淋漓。这就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反差,在她实际的声音和抽象的声音之间,在她的物质性的存在与精神性存在之间,或者进一步说,在她的人与文章之间。
  现实中的吴景娅给我的感慨就是这样:写那么大气轰鸣文章的那人,却原来是如此纤弱的一小女子。看来,人的心胸与视界的大小是不能以体积或体重简单对应的。纵然是北方女子块大身高,纵然是七尺须眉的粗声大嗓,又有几人能与此小女子的襟怀相匹呢?这就难怪与吴景娅称兄道弟的黑子在给她的散文集《美人铺天盖地》写序时说吴景娅“让我们赏心悦目,又汗颜”。那时,我还不认为他说的“我们”中会包括我自己,但看过了吴景娅的文章之后,确实感觉到在她的话语体系里,很多的领域我无法抵达。
  最早知道吴景娅这个名字,接触她的文字,是通过一位要好的朋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已近午夜时分,朋友突然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人的文章你得看一看,写得太好了。“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我当时睡眼惺松,心不在焉,很想随便地敷衍过去,但那老兄却不依不饶紧接着又发了一通感叹,说以吴景娅的才华和实力,如果生活在北京之类国都贵地,她的文学命运肯定会有显然的不同。言外之意,大概就是早成了名家了吧。那老兄爱才,夜晚一读到了好文字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后来我推测,那晚他一定是刚读过吴景娅的文章,内心里无法承受那些美妙文字带给他的蛊惑与冲击,就拿我当了一回减压阀。
  后来,我果然陆续读到了一些吴景娅的文章,接触到了一些“业内”人士对她的品评,包括她的文字以及她的人;再后来,就见到了真人儿,也读到了她的《美人铺天盖地》以及最初结集的《镜中》。随着对她的大规模阅读和深入了解,便如所有那些与她共过事、认真读过她文章的人一样,自然而然地被这个透彻又真挚的女子深深打动。
  回过头来想,却觉得有一些莫名其妙。是啊,这一个普通的女子,凭什么把靠近她的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一一打动呢?她在写张爱玲时说:“一直不敢碰张爱玲,她浩大宽博,黑洞似的,靠近,便被吸去了所有的光和热。”难道人与人之间真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存在吗?现在想,应该是有的。迷恋外表的人,外表的俊美最终成了那个黑洞;迷恋内心丰富的人,另一个高贵的灵魂便成了那个黑洞;迷恋文字的人,那些华美的文字就成了那个黑洞。不论如何,吴景娅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仍然是她的文字,她的那些文字不仅反映了她的性情,同时也承载了她的灵魂,那是她另一张面孔,另一个心灵,另一种存在。
  因为有了那些文字,我们切实地感受到了她的善良、真诚。尽管她在生活中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帮助过那么多人的忙,“孝顺父母公婆,帮衬弟兄子侄,连世界上最艰难的继母她也做得有情有义”,“谁有苦有难,言语一声,她会两肋插刀”;但如果不是她在《丹巴美人》、《查子王》等篇章里有那么多沾血带泪的表达,我们就无法确认她的善根真正地来自于她的内心和灵魂。尽管她对每一位朋友和同事都竭尽心力,并“总是不设防地投入情感”,全不在意别人的恩将仇报和算计伤害;尽管她曾很认真地对出版社的人说,你可以不出我的书,但你一定要出嘎子的书;对裁缝说,××钱比较少,你少收点她的,把我的多收点都可以;但如果她不是那么认真地对待她笔下的所有人物,那么惨淡地经营着那些我们寄予梦想的文字,我们还是不能确认她作为一个作家的表里如一和真诚品性。令人欣慰且令人敬佩的是,对于她文章里所有的人物,不管是死去的、活着的、真实的、虚拟的,她都不惜倾注全部的情感和心智,给他们以个性、以色彩、以血肉、以灵魂,给他们最体己的理解和最到位的解读。
  因为有了那些文字,我们才感知了这个人骨子里的深刻。随便读一页吴景娅的文章,都会让我们遇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她的尖锐与透彻,总会如浑浊夜色里的一道闪电,以飞翔的姿态划破苍茫,石破天惊,光照四野。她很随意、很轻松地就对我们说:“许多女人的爱是一个人的宗教。与其说是在爱人,不如说在爱自己制造的神话。所以,委曲求全也罢,向往着为一个男人丢命也罢,到底还是快乐着自己的快乐”;“总有一些花朵要为早艳付出代价。因为老天善变,过于年轻的枝头又充满谎言。当然花开花败,我们又如何作得了主?不如随波逐流,这并非自弃,而是随缘”;“人对名利焦灼的企图,有点像‘偷天陷井’,是上帝无聊时赐予的一种游戏,与我们用食物喂兽类,让它们做出千姿百态来博我们一笑没什么两样”;“上天伤心的时候,总有美人应运而生或黯然消魂”……她很轻松、很酣畅地写杜拉斯、玛尔戈皇后、张爱玲、宋美玲、胡蝶等等各色知名或无名男人女人,写谁,都如数自家兄弟姐妹,没半点做作,且没有一个不是入木三分,灵魂毕现。她这一身令人赞叹的上好文字功夫果然是积年累月的苦修所成吗?依我之见,她那些随处可见的惊人之语,折射出来的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但同时更是心灵的问题,一个人如果没有强大的心灵力量,如果没有上天赐予的悟性与灵气,仅靠思考,仅仅靠勤奋,有很多的句子是决难构建的。
  虽然与吴景娅直接或间接的交往已经有一些时日,但直到现在,提到她时,眼前仍然看不清那个实体的吴景娅,更为清晰的却是有关她的一些近于抽象的细节、天花乱坠的语境和那语境里折射出的一种自由、舒展的心性。最让人感到痛快的是,文章里她那种上天入地的挥洒自如,以及纵横捭阖的毫无禁忌,她写人的愚蠢,也写人的聪慧;写人性的卑微,也写人性的高贵;写人生的得意,也写命运的乖戾,写比山高比海深的欲望,也写人心里永远不会泯灭的善念与良知,写《偷情》,也写《寂地》,上至天庭净土,下至红尘俗界,莲色、美色、情色……笔触所及,如春风化雨,一路的山光水色就那么渐次地显现出妩媚。这就是她的文字。她的文字,也凄艳,也芬芳,像密密匝匝的丁香花,自在、飞扬却又肆无忌惮地在文学的春天里站住自己的领地。
  不知情或不在行的人,还以为那是一种泛滥的媚惑。只看到她写:“两个人在路上相遇,前后无人,也敢撩开衣衫,狂!”,便口气暧昧地对她说:没想到,你写性还挺到位的。如此,把那一派难得的国色天香看得轻浅、艳俗,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但幸运的人,总是能够多一点耐性,多一点尊重,把她的文章细看下去,直看到她写出:“要命的、愚蠢的,回肠荡气的偷情,简直像是在与老天赌气。老天让这里的人苦穷喑哑,没有任何想象和乐趣。蝼蚁般地劳作,然后,像牲畜一样无声无息夜以继日地生儿育女、活着并死亡……”最后我们终于看出来了,在那迷人心窍的香艳里,她到底是烘烤出了一丝微微的苦,并且,一旦读者的灵魂被那苦味捉到,便只有苦被放大出来,成为一种质感,成为一种重量或重压。人会不由自主地被她逼入另一种境界,关于爱,关于情,关于性,关于人生的愁苦,如钱塘江的潮水一样带给你猝不及防的震惊。这一个回合,她实际上是靠着悲悯的情怀打动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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