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石太瑞与湘西神话

作者:韩少功




  我随石太瑞去过湘西好几次,在那里累得气喘吁吁,乐得手舞足蹈,醉得胡言乱语不知今夕何夕。我们看古城,找悬棺,钻溶洞,走密林。在火锅边听山歌,在木船上煮鲜鱼,在夜深无人的墟场闲坐赏月,还曾雇一条小船顺着酋水穿山绕岭飞流直下,在船头迎送朝阳与落日……不知何时山上飘来一缕山歌,引我们四下里张望,却未见歌手的踪影。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后来一系列的考古大发现,不知道里耶战国遗址、沅陵春秋墓葬、黔阳高庙文化、澧县彭头山文化等所展现的奇迹,不知道湘西这一片山地曾是丰饶繁盛的古文明中心,由酉沅两水联结川滇,进而接通中原、东亚以及南亚,百业兴旺极一时之盛,商旅远来聚万方之奇。而那时长沙、上海、北京、香港——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不过是遥远边域,甚至是蛮荒和清苦的不毛之地。
  太瑞是湘西之子,被擢入省城机关供职多年。但他只要一有机会就钻回湘西,还总是勾引一伙伙朋友随行。我怀疑他如果不是被一份薪饷所羁,是不会一次次无精打采屈就都市喧嚣的;如果不是被一具人体所囚,他甚至可能会长出翅膀,发出大雁或白鹭的长啸,一头扑入湘西的天际,在永恒大自然那里重享自由的极乐。他的魂就在山那边,水那边,地平线那边。当然,那里已经没有了夜郎古国的灯市,但他能从石头里听到远古的管弦鼓角。那里已经没有了百年匪患的烽烟,但他能从炊烟里看到前人的金戈铁马。那里的大多乡亲虽处贫困山区,但也卷入了现代时装、广告、电视、以及灯红酒绿的旋涡.但他还能从人们的眼眸中读出土地的尊严,流水的坚守,还有天空中高飞岩鹰的向往。
  诗人几乎就是一位特异功能者,能见人之所莫见,闻人之所不闻,因此不管湘西如何千变万化,诗人太瑞的笔下湘西永远有一种神话品格:
  风筝的翅膀,驭着透明的天空;船工的号子,滴着汗,由近去远;湍急如刀的激流,割开一条伤口,叫所有的情歌,感到疼痛;古老也会成为一种风景,被苗家男女,高高地盘在,头顶上……
  诗歌本身就是神话,是对人心的神启,是来自历史的神示。诗人不过是一些通灵术士,用一些超能语言叩问天下万物,使人类得以接通永恒与广远。如果生活中没有神话,没有诗性的超越、幻想、缅怀、关切、遗世独立、天马行空,吃喝拉撤这些世俗生活是不是过于沉闷和晦暗?如果没有诗歌接引我们进入神境,世界上会不会有太多精神上的聋子和瞎子,在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永不知自己的魂之所在?
  我是通过太瑞认识了湘西。
  我也借助湘西认识了太瑞的诗,还有更多朋友的诗。
  因尘务所累,我已多年未去湘西了,但今夜桌上一册太瑞的诗集,如洞开大门引我再次启程,在梦中迷失于青铜色的高山远水。我得说一声:谢谢你。
  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