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想象力挑战智慧

作者:陈 冲




  是不是只要小说的立意好,这种硬伤真的就可以忽略不计?就不影响它发表,不影响它被多家选刊转载,不影响它获奖,包括鲁迅文学奖,不影响它为同一作家在四届中第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这已经和作家无关,关涉的仅仅是一个奖项的信誉。)我在上面多次提到作品发表、转载的刊物,是因为我把这也视为一种广义的批评。的确,有些硬伤只关乎次要的局部,对作品的整体价值没有影响或影响甚微。但我这里涉及的情况,显然不属此类。如果我们对此熟视无睹,会不会在长此以往后的某一天,我们的作品中将充满着似是而非的胡说八道,而批评家们则对此赞不绝口?出错是难免的,重要的是对出错的态度。我知道不可能为此立一条规矩,何况我们又是处在一个有规矩也可以不遵守的年月。但我仍然想,如果我们对文学、对创作、对批评真是严肃的、诚实的,那就应该有一个正确的态度。
  ——作 者
  
  这又是个简化过的标题。全写出来,应该是“作家的想象力挑战批评家的生活智慧”。
  近些年来,批评家里出了个新品种,叫“酷评家”。这个“酷”究竟是好话还是坏话,什么样的批评才是“酷评”,我都不甚了了,只是印象中,有些人是把李建军先生归入其中的。归入得对不对,同样不甚了了,仍是在印象当中,和另一些批评家相比,李先生比较地喜欢从作品中挑毛病,倒是真的。按我的理解,有的批评家喜欢评功摆好,有的批评家喜欢吹毛求疵,应属正常,用粗人们爱说的粗话表述,叫做放屁吹灯,各练一功。不过,精了这一功,确实就可能疏了那一功,所以,当爱挑毛病的李建军先生忽然唱起赞歌来的时候,就弄出一件让人挺不好意思的事儿来。
  《北京文学》有个选刊“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的第12期,是“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专号”。《北京文学》是跟我关系最铁的刊物之一,所以我认为它出这个专号是个极好的想法,更何况它不仅集中重发了所有获奖的中、短篇小说,还请人分别对中篇和短篇做了综合性的点评。没当过编辑,对于请谁来干这个活儿是不是还特有讲究,我同样不甚了了,只是从后果看,这原是个评功摆好的活儿,而其中的中篇部分,却偏偏请出了擅长挑毛病的李建军先生来干,就有了点鬼使神差的味道。于是,在李先生讲到获奖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时,我们就读到了下面一段文字:
  读迟子建描写冷藏在冰箱(应为冰柜)的蒋百的文字,我仿佛在读托斯陀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对娜斯塔西娅之死的描写,仿佛在读萧红的《生死场》对行将死亡的“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的描写,仿佛在读陈忠实《白鹿原》对田小娥之死的描写。真是力透纸背,势夺五岳!
  究竟是怎样的描写呢?是这样的:
  我觉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柜里。我……掀起冰柜盖。一团白色的寒气迷雾般飞旋而出,待寒气散尽,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情景:一个面容被严重损毁的男人蜷腿坐在里面,他双臂交织,微垂着头,膝盖上放着一顶黄色矿帽,似在沉思。……
  矿工蒋百的“失踪”之谜,是这部中篇小说贯穿全篇的悬念。谜底揭开,原来“失踪”的蒋百实际上死于一场全班十人无一生还的矿难,而按规定,恰恰是死亡十人以上的矿难必须上报,所以矿方以重金换取蒋百嫂同意用这种方式将丈夫视为“失踪”,“不被认定为死亡的第十人,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报,就可大事化小”。上面这段描写,就是作品中“我”对这一事实的目击证实。
  这的确是一段极具震撼力的描写。
  但是,尽管我一万个不想当“酷评家”,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读到这段描写时,我立即想到的,不是陀斯妥也夫斯基(这是我习惯的译法),也不是萧红或陈忠实,而是一个很缺德的疑问:这事儿可能吗?首先,我想到了冰柜的容量。作品中有一个交待,说那是“一台又高又宽的白色冰柜”。好吧,就算它是特制的超大容量冰柜。然后我又想到那个小镇经常停电。好吧,就算它每次停电都能在短时间内及时恢复供电。可是最后还是有一关无论如何过不去。蒋百遇到的矿难具体是哪种事故,作品没有明说,虽然从“面容被严重损毁”看,可能是瓦斯爆炸。但不管是瓦斯爆炸,还是冒顶或透水,以我的了解,所有重大煤矿矿难的抢救工作都是有难度、有危险的,需要时间的,因而遇难矿工的遗体,绝无可能在矿难发生后两三个小时内升井送上地面,掩人耳目地即刻装进事先备好的冰柜。人的尸体一旦僵硬,就再也无法将其弯曲,使之“蜷腿”、“坐”、“双臂交织”。最近看到一个实际的案例。那是一桩凶杀案,凶手将被害人杀害后,将其遗体装入冰柜。虽然从行凶到藏尸是连续进行的,而且从凶杀现场到放冰柜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同一城市,装入冰柜的尸体已经被肢解过了。
  我很赞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立意。单是那博爱精神,就弥足珍贵。在启蒙运动的中后期,“博爱”原是和“平等、“自由”三位一体的,只是我们在200多年后重新热衷于念叨启蒙时,却忘记了博爱。作为读者,读到这样的硬伤时,真是为作家惋惜。那么作为批评家,应该怎样看待它呢?只要小说的立意好,这种硬伤就可以忽略不计?即便如此,一位批评家单把这处硬伤挑出来大加赞美,说是“力透纸背,势夺五岳”,总归说不过去吧。
  小说作者是我很赞赏的一位作家。她的短篇《西街魂儿》也有极好的立意,也贯串着强烈的博爱精神。惜乎这个作品也有硬伤。它的整个故事,是从一只钟走慢了十分钟引起的,而这只钟走慢的原因,是因为电池用完了。可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那时候一般家庭里根本就没有电子钟。我真是替作者惋惜。只要把那只钟走慢的原因,改成忘了上发条,其余一切就全都顺理成章了。
  有时候,翻翻别的刊物,也时有话说。中篇小说《红莓花儿开》,发表于《收获》2004年第4期,同年第10期《小说选刊》转载,并同期刊出了作家的创作谈。这篇小说的立意也很好,写法更有独到之处,使作品的内涵具有普泛的能指,大大超越了表面的所指。这个中篇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悬念:能否用电池来引爆炸药。小学二年级学生华二傻,为了向同学们证明1.5伏直流电的威力(从而证明电池能够引爆炸药),搞来了整流器和变压器,却受到罗老师的嘲笑。罗老师问明该变压器(实际应为变压器的输出电压)是1.5伏后,不顾华二傻“它的电流比电池要大得多”的警告,让华二傻接通民用电源,然后把(接通了变压器输出端的)两根电线放进嘴里。他是想用自己的实践来证明华二傻的错误,结果却是“那两根电线在罗老师的舌头上发出‘叭’的一声爆响,接着罗老师突然张大嘴,鼓起眼,做出一副非常夸张的表情,跟着整个人就仰身朝后咕咚一声摔在讲台上。这时那两根电线仍还牢牢地通向罗老师的嘴里,所以,他倒在地上两腿还在不停地抽搐,看上去就像在发癫痫。”单就描写而论,称得上如闻其声,如见其形。但是,我那个缺德的疑问又来了:这事儿可能吗?据我所知,会不会让人有“触电”的感觉或后果,只与电压有关,与电源能提供多大电流完全无关。让人“触电”的电流是通过人体的电流,不是导线里的电流。由于人是不良导体,电阻(R)较高,当电压(U)不高时,能通过人体的电流(I)也就不多。这是一条最基本的电工知识,用公式来描述,就是U=IR。
  小说作者原本是学数学的,不知道U=IR,是个缺憾,但不好深责。军旅作家写战争也不能保证不出错,因为穿军装的作家不一定都打过仗。中篇小说《出征夜》,也是《小说选刊》(2003年第10期)的头题,同样也有作家的同期创作谈。诚如编者所赞誉的那样,“可贵在选取了一个鲜为人用的角度”,“没有直接描写战场”,而是写在打响之前,两个政工干部领着民工连为即将牺牲的人挖墓坑,而将要牺牲的人数已经被十分“理论”地预计了出来,因而“生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毫无疑问,这个对牺牲人数进行预计的过程,是很重要的一笔。那是一次级别很高的会,会是蹲着开的,时间很短,但作家写来却用了两千多字。作家如此着力渲染自有其道理,我只摘出其中最核心的“理论计算”:“对面的敌人是一个营”,“步兵攻防作战伤亡的一般比例是4:1”,“明天我们要准备牺牲四个营,也就是一个加强团”,“现在我们一个团的编制是三千八百人”,“明天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挖出三千八百个墓坑”,因为“没有那么多民工连”,可以“先挖出其中一部分,譬如说一千个”,然后“明天白天接着挖”。我得承认,这也真让我震撼过一会儿,不过后来那个缺德的疑问还是止不住地冒出来了:这事儿可能吗?我最先想到的也是一个计算:以死3800人的代价去打掉敌人的一个营,这个仗打得吗?好吧,就算那是一个事关全局的点,必须不计代价地拿下来。可是,如果阵亡的人数是3800,又会有多少人负伤呢?姑且按1:3计算,那么负伤和阵亡总共约15000人。就算这是一次极惨烈的战斗,伤亡总数占到参战人数的一半,那么投入的总兵力也不会少于30000人。这让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以至能面对敌方一个营而有效地展开我方三个师的兵力。实际上,三个师对三个师打一仗,阵亡3800人就得算是不小的战斗减员了。想了想,明白了。在这个“理论计算”中,理论是对的,但计算却在一系列环节上不断出错,才得出这个3800的结果。一个个地指出这些环节太烦琐,就留给读者当益智题做着玩吧。我不能不为作家深感惋惜。单从小说写作角度讲,这个数字并不重要。要表达既定的立意,即便只挖300个墓坑,效果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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