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王安忆与阿加莎·克里斯蒂

作者:何 英




  把王安忆的名字与阿加莎·克里斯蒂连在一起,好像有些不相称。即使后者获得过英国女王的封爵,也不过是个写侦探推理小说的。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只知道她是《尼罗河上的惨案》的原作者。侦探小说呢,也不过是小说家族中的一个成员,而且是层阶不那么高的成员。但世上的事情总不能够太绝对,就好像金庸的武侠,大概在世界小说格局里,层阶比侦探小说还要低一些,可如今也被经典化,金庸更是作为文化大师登堂入室各种场合。而写小说能写到被女王封爵,阿加莎·克里斯蒂也只有一个。
  我们选择了金庸作为文化偶像之一,老牌资本主义英国选择了阿加莎·克里斯蒂,都是权力与市场合谋的产物,这么说肯定有点绝对,但大致情形也就这样了。台湾作家三毛,是阿氏的迷恋者。三毛甚至说了,我热爱阿加莎·克里斯蒂所有的作品及她个人传奇性的一生。两个偶像之一呢,阿加莎1976年去世,没有机会听到、见到这位偶像的辉煌。金庸却对阿加莎有过高度评价,他说:克里斯蒂的写作功力一流,内容写实,逻辑性顺畅,也很会运用语言的趣味,阅读她的小说,在谜底没有揭露前,我会与作者斗智,这种过程令人非常享受!她作品的高明精彩之处在于,布局的巧妙使人完全意想不到,而谜底揭穿时,又十分合理,让人不得不信服。可见通俗作家的心是相通的,必有一些元素是他们可以拿来惺惺相惜的。
  王安忆当然不能同以上人等相提并论,对她的评价已是没有多少争议的了,基本都认为她早已跻身一线,30年的努力奠定了她当代重要作家的位置。对这样一个丰产、多变、深阔的作家,描述、概括其风格都难乎其难,况且她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个理论家,说起理论来滔滔不绝,批评家面对她就算不失语也是棋逢对手了。可就是这样的高手,仍然会在自己山重水绕的“诉说”里泄露心事,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她的心事之一。
  当你追问某个作家的精神谱系,在经典文学史上找出她或他写作上的亲缘关系时,并不完全像他们自己解释的那样,动不动就是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雨果、罗曼·罗兰、福楼拜、托尔斯泰、福克纳……很可能就有一些文名不那么显赫,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样的“师傅”。
  有一阵子,王安忆特别强调小说的逻辑推理性,并身体力行地实践在她的小说里。长篇小说《米尼》和中篇小说《我爱比尔》显得尤为明显。她要演绎一个清白的女孩如何走上犯罪道路。她给自己出了一道题,类似数学或者物理题,需要一系列的解题步骤,要一步不缺地推演出最后的结果。大概那时候的作家都存着这种技术上的焦虑,一位余姓作家被认为是有暴力美学倾向的,写了很多暴力、杀人的故事,甚至不惜在一个中篇里完成好几个人死掉的任务。现在看来,这多少暴露了那一批作家当时的创作心态,他们对技术的崇拜、迷恋、炫耀达到了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地步。王安忆当然不会那么偏激,她演绎的道路要细密、结实、合理得多。这两个故事实际上很相似,女孩都是因为爱情,又碰上一些非常偶然的机缘,在犯罪的道路上一路滑下去。把故事倒过来看,这两个故事就像侦破纪实一样,十足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风味。
  阿加莎的侦探小说,许多重要线索都来自于小报。再来看王安忆的这两部犯罪小说,其实女贼、卖淫犯这样的生活离王安忆真是十万八千里,她要写这样的故事,即使资源不是来自于小报、电视新闻,她也应该会借助这类小说的构成方式。对阿加莎深有研究的她,显然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一资源。阿加莎的故事是一场场的智力游戏,死亡、犯罪都不能抵消人性和世界的温文与美丽。“克里斯蒂的魅力在于她恐怖的娱乐,但她的文字一点不血腥。”(三毛语)维多利亚式的良好教养使克里斯蒂保持着女性的仁慈心性,即使写谋杀,也不愿写得太丑恶,女性的死一般都会有一个体面的结局,在事发前选择服毒或其他自杀方式,以免受辱。于是,阿加莎“舒适推理”的风格在米尼们的故事中或隐或现,使“盗窃和卖淫犯米尼就像一个女知识分子”。(李静)尽管如此,谁也不能说王安忆结构的故事不合理。它们太合理了,简直无懈可击。它们完全服从日常生活的逻辑,又用王安忆式细密的日常情节一路铺排下来,在纹理细腻、内容均匀的织体上,没有漏洞,没有疵点;又像一个大的拼图游戏,每一块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她的“人性都是相通的”总原则基础上,女孩最终走向深渊的悬疑有了答案。她平静、超脱的叙述也都有了落脚点,“总之,不能太离谱了”。这符合王安忆一贯的世界观和人性论。在她题材众多的小说群里,这两个犯罪故事显得很特别,好像存心训练或炫技一般,要达到的效果不外乎是阿加莎式的效果——“你可以放弃意义的追寻,径直进入故事”。
  王安忆将阿加莎的作品称为“华丽家族”,并且概括说:克里斯蒂令人目眩的谋杀案,其实都是由一些简朴的理由生发的。她就像编织毛线活的女工,凭着简单的工具、材料、加上基本针法——于是,杂树生花,万树千树。这段话可看作是她自己小说构成的某种互文性因素。“写作资源就意味着生存札记。写作中材料的紧张紧缺对我真是一个问题。我个人经历比较简单,生活环境比较简单,个人也比较喜欢安静的生活,不喜欢变动的生活,所以我始终感到我的砖头很少。”王安忆承认自己是一个比较缺乏材料的人,“因为你不是一个积极参与的人,你很害怕生活,那么你就只能过一种假想的生活、虚拟的生活。……你光是去看的话很多事情你就看不懂”。于是,她也凭着简单的工具、材料、加上基本针法,她的小说也杂树生花、万树千树起来。就是一个女孩到底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的,她敷演了一个《米尼》、一个《我爱比尔》;一个上海里弄的普通女孩怎样平淡又传奇的一生,她敷演了两个长篇,一个《长恨歌》、一个《桃之夭夭》;对精神自我的审视和追索情结,使她先有了“审父”名篇《叔叔的故事》,又在《启蒙时代》里继续南昌对父亲的质疑;由于对现实的失望和不满,寄情于精神的乌托邦,她先后写了《纪实与虚构》、《乌托邦诗篇》;作为亲历亲见过“文革”的一代人,她不能错过这一写作资源,于是有了《文革轶事》、《流逝》、《启蒙时代》等;她的新加坡血亲关系使她能够写出《伤心太平洋》、《新加坡人》;农村女孩怎样融入城市的最初经历,是她的《上种红菱下种藕》、《富萍》的叙述线索;至于她自己1969年初中毕业的经历又是《69届初中生》的直接资源……
  这些“简朴的理由”、“简单的材料”构成了王安忆的“华丽家族”。但她的工具可不简单,她的“基本针法”也绝不是区区侦探小说可以比拟的。她在津津乐道于世俗生活的表象或内里的同时,始终不忘对精神层面的探秘与掘进,这使评论家们对于她显出了某种束手无策,你看她的那些《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逐鹿中街》、《妙妙》、《歌星日本来》、《香港的情与爱》,甚至包括《长恨歌》,都是俗得可以的,她曾经批评“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真是很俗气的,傅雷曾批评其恶俗,并不言过”。她自己其实也是这一路的,但她高明,始终不给批评家把柄。她还有《叔叔的故事》、《纪实与虚构》、《乌托邦诗篇》、《启蒙时代》这样的,但即使是这样,在她用自己不是很多的砖头来垒她的通天塔的时候,你依然可以感到阿加莎式的“基本针法”。那就是她评价阿加莎小说的一句话:“这块碎片,从事实上脱落,最终又回到事实,终于各就各位,复原了事实的全部,依然是具象的生活。”王安忆是离不开“具象的生活”的,哪怕再精神层面的,抽象的、思辨的、哲理的内容,她还是要依靠“具象的生活”来实现,她是永远要遵从现实的合理性的。而她真正写得好的也正是这一部分。就好像《纪实与虚构》里的那两部分相脱节的内容,“我”虚构了祖先横枪跃马、自由驰骋的历史生活,与之相对应的却是“我”琐屑委顿又充满质感的现实生活,尽管作者着意构画了一个壮丽诗意的乌托邦世界,可人们感到的仍是它的空洞与虚妄,而“我”琐屑委顿的现实生活,倒因为作者的擅长与滚瓜烂熟,显得摇曳生姿“贴心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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