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一本书的书名和广告

作者:房向东




  韩石山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我以为是一本专著,拜读之后,知道了其实还是一部杂著,或者说是编著,书中的一些章节,有的就是他原来写的文章,组装到了这部书中。
  我原以为他会全面阐述“老不读”和“少不读”的理由,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几句感悟,这些感悟属于他个人的体会,无可厚非。也不能说他说的都没道理,从我的理解看,胡适的东西当然要少年时来读,因为他说的大多是常识,如果到老了才读,那就显得肤浅了。老了读鲁迅,会有更深刻的理解,这是不错的。但“少不读鲁迅”却不行,鲁迅的文章除了沉郁之外,还有少年的激情,少年的诗意,少年的批判锋芒,少年的不羁与野性……一个少年而不读鲁迅,就像少年而不读诗,那将是人生的极大遗憾!有朋友问何满子,他读中学的孩子应该读些什么书呢?何老说:别的说不上,但一定要读鲁迅的书(大意)。我认为,中国的一切问题,中国人的所有德性,在鲁迅书中都有展示。鲁迅,是理解中国的一把钥匙。如果少年都听了韩石山的话,我要诚恳地对他们说:朋友,你把进入中国的钥匙丢了。
  在我看来,鲁迅和胡适,是中国新文化的奠基人。上世纪初,中国是一座破烂不堪的老城,除了破烂外,还到处流着屎和尿,苍蝇在高唱着太平歌谣,蚊子在吸血之前还煞有介事地发表道德宣言……鲁迅是拆除旧城的人,他告诉我们如何批判一个旧中国;胡适呢,他则在告诉我们怎样建设一个新中国。他们是中国新文化的两个方面,为什么要把二者对立起来呢?我搞不懂。
  如果从个人才气来说,鲁迅是天上的精灵,胡适是人间的建筑师。也算得一才子的韩石山,应该不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区别。鲁迅是酒,胡适是水。我一般不提倡少不喝酒,老不喝水的。
  这部书卖得蛮好,我佩服策划者的用心,把可说是零碎的文章拼凑得如此天衣无缝。我也佩服出版者的勇气,可以把“新文化运动以来对鲁迅最不认同的声音”这样的广告词打到书的封面。这广告词我是不认同的,不要讲新文化运动以来,哪怕是建国以来,对鲁迅“最不认同的声音”都不是出自韩石山。建国前,苏雪林等是排队轮流咒骂鲁迅;建国后,“鲁货说”、“地震说”……像周期感冒一样,时不时就要发作。自从有了鲁迅,就伴随着种种的“不认同”,这不是始自韩石山,更无所谓“最”了。这句广告词,如果不是出自韩石山之手,那是策划者对韩石山的糟蹋。我也不认同韩石山被随意糟蹋。
  封面上另一句广告词是:“展现两位文化界领军人物的全面较量”。我觉得,这也是编者招引读者的信口雌黄。鲁迅与胡适,从来没有过全面较量。鲁迅时不时“捎带一枪”挖苦胡适,也可以说抨击过胡适,胡适从来没有正面回应,彼此甚至连间接回应也很少,何言全面较量?他们是各说各话,不像鲁迅与梁实秋、陈西滢,有过交锋,有过论战。鲁迅去世后,在与苏雪林的通信中,在台湾的某次演讲,胡适从政治的角度考量,有说几句鲁迅的“坏话”,但同时也做了许多另一侧面的肯定。韩石山知道,胡适是温婉的,同时,胡适在很大程度上还对鲁迅怀有敬意,这样的胡适怎么可能与鲁迅“全面较量”呢?此外,在我看来,建国前,鲁迅从来没有当过具有实质意义的“领军人物”,他是这边也不欢迎、那边也不接受,“荷戟独彷徨”、四面楚歌的“国民公敌”,周扬们把他当作旗帜舞来舞去是不错的,蒋介石也不是不想利用他,只不过没有利用成而已。周扬们什么时候把鲁迅真当回事了?鲁迅对“奴隶总管”们的痛恨和蔑视,甚至超过了他一生中最为讨厌的梁实秋。所以,我不认同鲁迅是什么“领军人物”,他被某“军”当过旗帜是确实的,但这与鲁迅何干?我最认同的鲁迅意向是“孤岛过客”、“荒原野狼”、“国民公敌”。
  封面上还有一句广告词是:“揭秘两大文化阵营的明争与暗斗。”这些年流行“揭秘”,仿佛中国是一个秘密丛生的黑社会。仔细瞧了,实际上韩书说的都是被韩石山瞧不上眼的“鲁研界”的寻常事,实在无“秘”可揭!韩石山是很推崇胡适的,胡适一生清清白白,用了“明争暗斗”这样的词,不怕有损胡适的光辉形象?鲁迅更是勇于直面的斗士,临死,仍然声称“一个也不宽恕”,明争是有的,从来犯不上“暗斗”。
  一本书的封面打了三句广告词,其中两句“新文化运动以来对鲁迅最不认同的声音”、“揭秘两大文化阵营的明争与暗斗”还重复地打到了封底。不知道书商有没有因此赚了大钱(此书20印张,定价32元,我手上的版本标明首印15000册),但却是对韩石山的一个大的糟蹋!韩石山似乎是一位纯粹的文人,他的“酷评”,在精神气质上是与鲁迅相通的,我宁可相信这封面是书商的炒作,而非韩石山的本意。
  另外,封底还加了一句“这是令鲁研界汗颜的一本书”。写下这几个字时,我的嘴角不由自主掠过淡淡一笑。这样一本书也能让鲁研界“汗颜”?鲁研界可不是“金庸研究界”,更不是“芙蓉姐姐研究界”,如此轻飘的话,我倒是为韩石山这本不算坏的书被如此折腾而“汗颜”。
  本人这些年常在“鲁研界”行走,但都是以出版人的身份,只探讨选题,从来不在会上谈论鲁迅话题。坦率地说,我是敬服鲁迅的,所以号称“鲁迅门下走狗”,有朋友提醒我,说我不是“鲁研界”中人,应是“鲁迅门外走狗”,我欣然接受。然而,除了“鲁研界”外,我也常在“出版界”、“少儿报刊界”、“杂文界”行走,有时还在“文学界”行走。对比之下,说实在话,“鲁研界”是中国文化界水平最高的学术研究圈之一。作为中国人的一个群体组合,他们自然免不了中国人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我认为,他们做学问是相对扎实的,研讨会上发表的观点是最不“合群”的,对比我参加别的“界别”的研讨会,我觉得“鲁研界”是一群相对纯粹的学者的聚合。比如,王世家先生也是退休之人,不计任何报酬地为林辰先生整理文章,一字一句地为林辰抄写文章,为的是让林辰的“鲁研”文章得以传世。林辰先生在天有灵,也会为“鲁研界”有这样的“守望者”而欣慰。又如,林贤治的声音,应该与韩石山一样不阿世逢迎。便是“鲁研会”的伙食吧,在我看来,也要比别的什么会寒碜许多。记得有一年在云南参加“鲁迅研究五十年学术研讨会”,餐餐是自助餐,天天在开会。而别的“界别”的会呢?开半天一天,大吃大喝一通,然后游山玩水去了。总之,一概而论地贬损“鲁研界”,说什么“无高手”,说什么“汗颜”,如果不是轻薄,便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