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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网络遭遇战

作者:韩石山




  不管别人说我怎样的苛酷,怎样的不近人情,我自己知道,大体说来我还是个本分的读书人,用勤勉酬劳人生,用文字抚慰良心。某些场合下佯狂疯颠,绝非真的不知羞耻,更多的是讨朋友们的喜欢;我最害怕的是孤寂,是冷落。再没有一个青春年华,如果还曾有过的话,大半时间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且数度备受欺凌的人,更感谢今天的社会:一场小雨,几片阴云,仍要叹声风和日丽!
  退休了,含饴弄孙是我的职责。也还写点什么,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穷极之后的无聊。挣几个小钱,能在退休金之外,给外孙买点什么,哄他清脆地叫声姥爷。然而,料不到的是,在这样艰窘的境况下,又突兀地,逢上了一场遭遇战,直杀得我人仰马翻,心惊胆战。仍是为了那个卑微的目的,且将这场遭遇战记述如下。
  公元2007年11月17日,是中国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路遥先生去世15周年忌日。此前两天,新浪网的管理员打电话给我,说记得我曾写过一篇《是谁谋杀了路遥》的文章,可否将此文贴在自己的博客上以为纪念。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就遵命贴上了。新浪网自有它的谋划,很快将此文的题名放在该网的首页上,同时放上的还有贾平凹等人文章的题名。怕别人说我是以旧文应付,特意在文前写了一段话:此文是从我2002年2月间写的《在斯德哥尔摩西郊墓地的凭吊》(刊于当年第三期《文学自由谈》)中选出,又做了些修订,另取此名刊于同年的《文艺报》。这次是应新浪网博客管理员的要求刊出的,也是我愿意做的,谢谢他提醒我到了路遥逝世纪念的日子。
  《在斯德哥尔摩西郊墓地的凭吊》一文的意思要复杂些,《是谁谋杀了路遥》的意思要简单得多,不过是说,以一部长篇的写作量,不该要了这个也还壮实的陕北汉子的命,是他误信了中国多数评论家所宣扬的那种要写伟大厚重作品的文艺理论的蛊惑,不知爱惜自己的生命,最终倒下再也不能起来,这是很可惜的。谁也能看出,那样的题名不过是个噱头,并非真的有人拿上刀子半夜潜入路家,要了这位英雄作家的大命。
  我的文章是11月17日发出的,两天后,阅读量就上了万,评论数上了500,刚才我又去看了一下,阅读量为24114人次,评论量为636人次。支持的也有,批评谩骂的居多,且摘几条看看:
  韩石山,你算什么东西,你这辈子写的所有东西全加起来也没有路遥《人生》或者《平凡的世界》分量重啊!看来你真是老糊涂了!
  你的水平给路遥提鞋都不配,根本没有资格来评论路遥!写出来的东西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你的卑微更加衬托出逝者的伟大!
  韩石山就是死一百次,也写不出《平凡的世界》那样伟大的作品!韩石山只配赶赶时髦,写写徐志摩、林徽音的情事。
  实在说,对我这样一个在文坛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来说,这样的讥诮辱骂,都算不了什么。我只是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喜欢《人生》、《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作品。当年初读《人生》,我还是很激动的,毕竟,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知道高加林的屈辱,也知道高加林的心志。同时也感觉到,路遥的文字,基本上是模仿柳青,有柳氏的硬直,却没有柳氏的筋骨,更缺少柳氏偶尔会有的妩媚。后来看《平凡的世界》的部分章节,觉得简直就是报章语言,难以卒读。最近看到周昌义的文章,他是《当代》的编辑,当年去西安约稿,读了《平》书第一部,他的“感觉就是慢,就是 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意料之中,实在很难看下去”。(《西湖》2008年第1期)周先生的感觉是对的,但表述不严谨。慢和 嗦,都不应当是一部小说致命的地方,《奥勃洛摩夫》写了一百多页,主人公还在床上躺着,够慢了吧;《死魂灵》过来过去就那么几个地主,那么件事儿,够 嗦的吧,何以都成为不朽的名著,无他,作者精湛的语言艺术,处处引领着读者,愉快地穿越了缓慢也穿越了 嗦,直达文学名著的艺术圣殿。路遥作品最大的失败,乃在语言的缺乏文学光彩。
  那几天,我几乎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态,有空儿就看看博客上的嘲笑和谩骂,好像嘲骂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下面这样的跟贴,引起了我的警觉。
  路遥,曾经是高中时代让我心灵震撼的人。那时候我读书没饭吃,他的作品曾经深深地刺激了我。现在,我手握百万资产,已经完全黑化了,但是从来不曾放纵自己对路遥的尊重,他的人格,他的品质,永远是中国人的楷模。我只有鄙视自己,连带的也鄙视你这个垃圾,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真只是中国太多垃圾中的一个。
  有个年轻人,说《平凡的世界》改变了他的一生,使他从一个山村娃,成为一名物理学博士。有个自称是大学博导的人,说他带研究生的办法是,每人先把《平凡的世界》看一遍再说专业课。更有一个人说,《平凡的世界》是农村青年冲向城市的圣经,路遥则是他们人生的教主。
  噢,原来症结在这里。这就让我由不得想起了眼下中国二元化的户籍制度。过去我们说到城乡的差别,只是说,城市多么繁华,农村多么静谧,城市多么文明,农村多么浑朴,可说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官当久了,可以告老还乡,乡居久了,也可以移家市镇。年轻人更是来去自如。沈从文在湘西乡下待腻了,打起包袱就可以到北京来闯世界,一不小心就成了大作家。然而,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城市户口农村户口截然分开后,我们再说起乡村,再也不会想到什么静谧和浑朴了,首先想到的是个农村户口。农村青年要走向城市,除了升学和参军外,几乎没有了这个可能。改革开放以后,有了农民工这个说法,但是,你在城市干上十年八年,也难脱这张“农”皮!今年春节期间,因为雪雨灾害,几百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农民工),滞留南方各大车站难以返家,究其根源,都与我们几十年不变的二元户籍制度大有干系。这个制度不改变,普通农村青年要走出农村必然是踬前跋后,备尝艰辛。
  可是,在路遥的书中,指给农村青年的道路,却只有一条,那就是个人奋斗,就是怎样吃苦,怎样忍辱负重,怎样紧紧地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遇。如果你失败了,那是你的心还不够狠!
  什么样的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至少也是什么的作品,带着什么样人的品行特征,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条写作的规律,我看来该算是的。从我有限的接触与阅读中,我觉得,路遥是个志向恢宏而心地凶狠的人。贾平凹该是路遥的哥们了吧,在《怀念路遥》一文中,他是这样说的:“获奖(指茅盾文学奖——韩注)回来,我向他祝贺,他说:你猜我在台上想啥的?我说:想啥哩?他说:我把他们都踩在脚下了!”“他大气,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劲用狠,他让你尊敬也让你畏惧。”所有这些,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狠”,至于狠字前面是加个“阴”字,还是在后面加个“毒”,那只能依各人的感受而定了,就是贾平凹,怕也不会说该在这个狠字后面加个“好”吧?
  对那些恶毒辱骂的贴子,我也不客气地给予回击,大概打击面过宽了,也有人跟贴说:“韩先生的免疫力是惊人的,也给不进行人身攻击但却持不同观点的读者也说两句吧。”我回贴说了五点:
  一,没有看过《平凡》一书,你们真的就不思长进了吗?那么,中国过去,《平凡》没出来的年代,中国就没出过有出息的人吗?
  二,路遥若是你们的哥哥,父亲,或者是儿子,总之是你们的亲人,你们会因为要他写出一部卓越的小说,让他在四十出头年纪就死掉吗?
  三,我没有写出《平凡》,就不该评价路遥,或者说要评价只能吹捧,那么,你们中的哪个又写出了《平凡》这样的书呢?且不说这是一本多么好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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