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善良(外一篇)

作者:邓 刚




  “文革”时期,一个几乎奄奄一息的患者被抬进北京某军队医院。大夫厉声问道──你是贫下中农吗?患者家属回答──俺是贫下中农!于是大夫不管患者家属口袋里有没有钱,也豪爽地一挥手──抢救革命同志!用当时的话说,这就是革命的人道主义;改革初期,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著名作家被抬进医院,大夫立即挡驾──这个患者是什么级别?如果不够级别,对不起,恕不接待!结果那个著名作家就死在医院的楼道里;现在,同样一个奄奄一息的患者被抬进医院,绝不会有人问你是否贫下中农,甚至级别也不是太灵了,但你要是没有钱,那就管你是干什么的,抬出去!如果有钱,那你就是祖宗是老爷是亲爹,就会给你高级服务,高级治疗,高级药品,高级待遇。
  于是,人们越来越摇头叹气,说现在人人都是见钱眼红,良心泯灭,也就是说人们越来越不善良了。更有很多人面对今天洪水猛兽般的经济大潮,竟然怀念起过去计划经济时期,怀念“文革”时期,说那时人比现在善良。坦率地说,我感到愕然。如果不是贫下中农就被踢出医院大门外病死,或是不够级别就硬是停在医院的楼道里等死,比没有钱不给治病更善良吗?我看未必。在那罪连九族的“文革”时期,只要是你或你的亲友,或你从来没见过面的一百杆子够不着的三叔二大爷被打成牛鬼蛇神,你就一辈子倒霉吧,你不用说到医院治病,就是分配工作,入团入党参军,甚至连老婆都找不着!计划经济会有善良吗?严格的官本位体制把人绝对地分成三六九等,你永远进不了所谓高级的医院,永远住不上高级的住房,你就是勤劳智慧,你就是腰缠万贯,坐火车也只能是硬座硬卧,也只能是凭分配的票证买你那一份可怜的副食品。市场经济当然不是善良,但这至少会给你一个机会,你倘若有智慧,有能力,有赚钱的本领,你就会在这个世界上获得更多更好的享受;你就能让你的老婆用美国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用法国的香水喷胳肢窝;你就能把你的市民级爹妈扶到火车上坐软卧,你就能开着奔驰拉你的老婆孩子兜风。倘若你笨蛋你懒惰你无能你一穷二白,你只能是干瞪眼看着别人享福,气恨得口吐白沫地发牢骚骂街,但最终骂不倒这个残酷的世界,也改变不了你可怜的现状。实际上你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你首先要承认这个世界有高山有平原也有盆地,有大海有湖泊也有小水湾,你只有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挣钱,走出低谷跳出小水湾,奋斗出高山大海的样子。否则你就会感到善良越来越遥远并且你也不会善良到哪里去。
  什么叫善良?善良是道德范畴的一个标准。道德标准并没有恒固的根基线,它像船一样地漂浮在社会的海洋上,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水涨船高或水落船低。战争时期大敌当前,我们的道德标准就是缴枪不杀!只要敌人缴枪投降就行,就分路费让他回家,如果他愿意还可以穿上我们的军装成为我们的战士,这就是当时社会现状允许的善良程度;可现在政权巩固了,敌人缴枪就不杀了吗?不但要杀,不够杀的还要判有期徒刑、无期徒刑、乃至死缓。贫穷之时,孩子病了,母亲只能是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亲吻和抚摸,表现出与孩子同生共死的情感,这是一种原始的善良;富裕之时,孩子病了,母亲会把孩子送到医院,并严格地与孩子隔离,连吃饭的碗筷和洗漱用具都要隔离,这是一种科学的善良。你能埋怨母亲不懂卫生常识,抱着病孩子不怕传染的善良吗?你能谴责母亲在孩子有病时连手都不敢碰一下的冷漠吗?所以我们不能不承认善良是文化和经济的产物,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客气地说,善良有时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在铁一样的世界面前,它连一草也烧不着。我当然希望医院善良,不问穷富一视同仁抢救所有的患者。不过,这样善良下去,用不了几天医院就得倒闭,那样你就是有钱也没地方治病了。这种肤浅的善良只能是造成更可怕的残酷。我当然憎恨金钱对善良的压迫,可是如果你从报刊上看到一个得了绝症的孩子向社会求救的消息,你会怎么办?你说你有一百颗善良的心,你说你表示最最善良的同情,你就是说得痛哭流涕有个屁用!最终你还是捐助金钱才是最有效的善良。看来,我们还真不能小瞧金钱的力量,没这个可恨又可爱的玩意儿,你大概还没法子善良呢!
  如今,人们确实很少讲善良这个词儿,但我不认为人们不善良。而只是少讲善良的废话,更实际地面对生活了。当年我们把经济弄得一团糟,却拼命地高喊雷锋精神。让千千万万个生活得很贫穷很简朴的活雷锋来助人为乐。被帮助的人要是真的善良,他会感到痛心,因为这是让有雷锋精神的人更勒紧裤腰带而已。长此以往我们那些可爱的雷锋也会因缺乏营养而活得艰难凄惨。
  认 真
  偶然看到国外的一条科技简讯,说一个科学家正在研究牲畜放屁的原因。因为放屁太多,会加速地球的温室效应。开始我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误把国外的幽默当科技文章。再仔细读下去,才知道这确实是最新科学研究的文章。原来这个科学家对成千上万的牲畜每天放屁很感忧虑,因为这是在排放二氧化碳,会像汽车废气一样加速地球变暖。于是,他就下工夫研究出一种饲料,这种饲料的功能是大大减少牲畜放屁。说起来也确实不无道理,牲畜的屁股比人的屁股大,放出的屁来气量当然就会多,全世界成千万成亿万的牲畜,每天要放亿万万个屁,那是多么可怕的污染!于是这篇开始使我忍俊不禁的文章,却又令我肃然起敬,人家外国尤其是先进国家的人,干什么事,绝对比我们认真。我们只是像搞运动一样,大呼小叫地轰隆一番完事。
  我所居住的城市是深受殖民主义侵略的城市,殖民主义者在我们的城市留下了不少建筑,每当我走到这些外国建筑跟前,都会惊讶不止,那么厚重的基石,那么坚固的结构,每一块砖的质量和造型都非常考究。这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坚不可摧,想到千秋万代。而你再看看解放后我们自己建的房子,简直就像搭地震棚似的,偷工减料,草三了四,用极其粗糙的材料,毛毛草草地建出一片片简陋的“板楼”。用一个作家的话说:我们的房子盖着盖着就旧了。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盖的新房子,有的已经拆掉重建了多次,可是人家侵略者在我们国土上建的楼房,至今岿然不动,而且还雄踞城市的主要风景。近日到上海开会,从外滩望浦东,看到改革后拔地而起的新建筑,甚为壮观。但走到每处新建筑跟前认真细究材料的质量和外观工艺,就立即淡然了。如果再从浦东回首外滩,你就不能不钦佩殖民主义者留下的几乎近百年的老房子,还是那么坚实那么稳定那么富有城市的豪华感。前些年,辽东半岛闹地震,大家这才惊愕地发现,我们解放后建的成千上万座楼房,竟然没有一座有建筑参数的技术资料,而同时又惊异地发现,殖民主义者在半个世纪前建的楼房,却完好地保存着建筑技术资料,上面明确地写着建筑的日期、质量标准和抗震级别。我觉得我们实在是应该感到脸红,人家侵略我们都侵略得那样认真,而我们自己却得过且过地对付,就像明天就要逃走似的。
  二十多年前我以作家的身份访问日本,一个搞电视的日本朋友邀我和同行的女作家陈祖芬去他家做客。他听到我是大连的作家,便找出一盘录制的黑白录像带,让我看看我没出生以前的大连是什么样子。我看后大吃一惊,那上面有大连的工业、农业、交通、和文化教育状况,有钢产量、粮食产量乃至教职员工的数量,真是各行各业如数家珍,怕是我们大连自己都不会有这么详细的记录。后来,他又放了一盘《今日大连》的彩色录像给我看,镜头竟深入到农贸市场的小货摊和平民百姓的家里,其详尽的生活场景连我这个大连人也目瞪口呆。走出那个日本朋友家,我感到“太伤自尊”,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常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可是我们却从来就没害怕过。不用说城市建筑,其实任何一个行业你都能看到稀里糊涂。我到公安局挂职,整日里接触案件,可是我没看到公安局有一辆拉伤员和尸体的医用车,没有一个文件规定侦察员应该 配小汽车;假如公安局真正按章办事,不靠搞不正之风弄些小汽车,那么今天绝大多数的警察只能是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去追赶驾驶奔驰和宝马的罪犯。我不知道我们的各级领导每天都在干什么,建国半个多世纪了,各行各业似乎还是处于在战时帐篷里筹建状态。我们不认真的最大受益者是骗子,因为骗子认真。有一家工厂的头头卷巨款潜逃达半年之久,全厂竟然无人知晓,会计部门甚至还照例月月给他开工资;一家储蓄所的工作人员盗出数百万现金逃往国外,全所人员竟然给他开欢送会,并希望他到国外工作时,要为国争光;一家银行的金库保管员,成捆成捆地拿着国库现金去买彩票,完全像银行是他自己开办的;一些官员腐败到腐烂的程度,都冒出熏人的臭味时,我们才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儿……如此可笑到笑不出来的事件,举不胜举。而一旦这些家伙“碰巧”被我们发现,立即就大张旗鼓地庆贺胜利,但没人去认真地总结原因和封堵漏洞。
  也许如此,文坛也跟着粗糙起来,无论是创作、评论和阅读,都像赶大集一样,一阵风一阵雨,不断地呼喊各种雄壮的口号。评论家们简直就神经兮兮,到处寻找“长六个脚趾丫”的作品,才感到刺激。一本谁看了都说臭的小说,绝对皇帝的新衣,光着屁股丢人却一路张扬。另外,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在文学上都有稳定名称的国家级奖种。可建国几十年了,我们的国家级文学奖却似商店里的酒瓶子一样,不断更换漂亮的商标。似乎更换一轮官员,就更换一个获奖名称。频繁改头换面的新花样奖种,甚至连写作圈里的人都说不清楚。有人笑道,别太认真了,弄不好会得癌症。但癌毒却是认真的,它会一丝不苟地伤害人体。天哪,但愿医生们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