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无声行走的帆

作者:黄传会




  《无声行走的帆》,是一部手抄本诗集的名字。这部诗集写满了一个19岁的水兵与海洋、与生命的对话。我借用这个名字来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当年那个写诗的水兵,经过多年“无声地行走”,现在已走进我们海军专业作家队伍之中,他的名字:张帆;笔名:舟欲行。
  去年12月,我和张帆在旅顺口黄金山脚下采访,这里有一处建筑,据当地文史专家考证,是清末北洋海军的营房。在它的门外西侧,就是旅顺口著名的鸿胪井遗址。我记不清这是我们一同探访的第多少处中国近、现代海军遗址了。近十年间,我和张帆共同完成了多卷本长篇纪实文学《中国海军三部曲》,用一百多万字,写了中国海军一百多年的历史风云。眼前的斑斑史迹,对我们来说有一种恍若故地的感觉。
  每当此时,张帆都会很兴奋,说起袁世凯的四叔袁保龄为建旅顺港如何病累辞世、说起日本联合舰队的广濑武夫怎么沉船塞港、说起当年人民海军第一批潜艇官兵在老虎尾上的传奇岁月……如数家珍,如同亲历。
  我知道他当水兵时,所在艇队就常年驻泊在旅顺口的东、西两港。我问他:“你原来待的那艘军舰在哪里?”他一下子沉默了,眼中透出几分失落无奈的光。那艘老军舰早已经退出了现役,他曾填过一首《浣溪沙》,下半阙是“争蟹亭台空剩我,佯狂酒肆枉问梅,夕阳斜挂旧船桅”。我想,这正像他斯时斯地的心境写照。
  我认识张帆总有二十四五年了吧。他出身于一个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家庭,祖父和父亲都是享誉国内的古代建筑工程师。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张帆当兵、上学、写诗,是当时东三省的第一拨儿“朦胧诗人”。80年代初,文化学研究开始复苏,他赶上了第一波激潮,主攻海洋文化理论,在中国海洋文化的研究方法、理论框架和基本属性等方面颇多阐释,尤其是对“文化发生学”有独创性的探索和建构。90年代初,他转攻海军史。中国近、现代海军史具有“横宽纵短”的特征,除了海军史的主干,要旁及到清史、民国史、洋务运动史、近代外交史等等十几个专门学科。他治学严谨踏实,心气儿“静”,耐得住寂寞。可贵的是在积累历史学识的同时,他能不断有自己独到的见地。更为难得的,是他有在海军高级机关从事理论研究和实际工作的经历,对军事建设有比较宏观的把握和真切的感受,还出版过这方面的专著,这为我们后来共同完成《中国海军三部曲》的创作,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们海政文艺创作室的这座二层小灰楼,在海军机关大院里,差不多是最陈旧的一幢楼了,但这里却“藏”着九位一级画家、“卧”着七位一级作家,有几位在全国还颇有知名度。张帆虽是“50后”,但算是年轻的一个。他当过记者,办过杂志,做过研究员,最终,还是选择了文学创作之路。他准备调入我们创作室时,我曾慎重地问过他:“你都考虑清楚啦?”他反问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我说:“按你现在的走向,将来弄个一官半职是没问题的。创作室是个清汤寡水之地,来了可别后悔。”他笑着重复了一位海军老首长的话:“很多人都能当将军,但做学问、搞艺术,却不是谁都搞得来的。”放着仕途不走,来搞创作,究其原因,本性使然也。
  他的创作起点高,我们在一起合作过《梦断龙旗》等四五本书。遇到创作上的问题,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我几乎认真地读过他写的所有书稿,很有感触,觉得他在历史纪实文学的写作上,突出的特点是史学背景厚、论辩色彩强,再现历史冲突特别是战争场景时浑厚大气。他在风格上弃绝浮躁油滑,追求刚劲典雅,真正读进去还能体味出一种孤独和苍凉,看得出,他是深受威廉·莎士比亚、维克多·雨果和《左传》、《史记》等影响的。他常说:解读历史,应当冰冷;感悟历史,应当滚烫;追究历史,当如抽丝;描述历史,当如锻钢。我觉得这里面不仅有一个作家的自我要求和约束,还有一个思想者的历史批判精神和对现实的责任。他写过小说写过诗,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纪实性文学的创作。他乐于在浩瀚的史籍之海中寻觅真相,习惯于倾听岁月的呼吸,然后把捕捉到的碎片鸿影拼合、复现出来。我想,写这种“亦诗亦史”的文体,才最契合他的学养、追求、甚至性格。
  我们俩的办公间都在创作室小灰楼的一楼,第三个门儿属于我,第九个门儿属于他,所以他给自己的小屋起了个名字,叫“九号码头”。每天上午八点来钟,当一阵稳重的脚步声在我门外响起时,我就知道“九号码头”的主人来了。我会习惯性地喊上一嗓子:“张帆来了。”这时他就会推开门,站在门口,或作痛苦状(肯定是昨夜读书读兴奋了没好好休息);或是得意状(一定是觅得什么好构思)。痛苦状也好,得意状也罢,他总是穿戴整齐,头发用摩丝喷得像他做人做事一样一丝不苟。此时,他会操着纯正的京腔道一声:“早啊——您呐。”我也凑趣儿回敬一句:“您用膳了吗?”他“哈哈”一笑,学着话剧《茶馆》里的腔调答:“我偏过了,劳您惦记着。”张帆出生于皇城脚下,满口京腔让我这浙江人叹服。别看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三十年,愣是掌握不了“儿化音”的用法,我曾经专门向他请教,他也耐心辅导了我一番,但关键时刻,我依然是舌头发涩。他不得不沮丧地说:“你们浙江人的嘴,第一是用来吃海鲜的,第二才用作讲话。我真不明白,连三岁孩子都会说的‘小辫儿’,到你那儿怎么就成了‘小便’。”其实,我每次回南方探亲,他都是很羡慕的,自称自己是个“没有故乡家园的人”。也难怪,他儿时出入的都是老北京的深宅大院、王公旧邸,现在这些老建筑大多被推土机推平了。而我感到,在他身上,还是有一些未被抹煞的痕迹,那或许就是一种传统文化的积淀,和一种士人知识分子的气韵。他不吸烟、不贪杯,处世待人的礼数上有“旧家之风”,但骨子里却不喜欢“扎堆儿”。我最佩服、最喜欢张帆的认真,做人认真,写作认真,做每件小事都认真。几次我让他帮助查点资料,他把几个书柜都翻遍了,没有着落,依然不死心,拍着脑门自言自语:“前些日子,明明在一本书里见过嘛……”见他那认真劲儿,我不忍心,忙说:“算了,算了,以后找着了再说吧。”下午一上班,他会将一张小纸条放在我的桌子上,笑眯眯地说:“中午在卡片箱里找着了。”
  多年来,我们经常一同外出采访、一同敲键写作,这已成了我们共同的生活状态。我们的小灰楼窗外是一片松树和柏树,松柏之外是绿草茸茸的操场。我们的作息习惯不是特别一样,写《中国海军三部曲》时,他习惯晚上七点开始干活儿,写到子时,满窗都是鹧鸪凄清的夜歌。待晨光穿过松柏照临南窗时,一节文章已被他敲了出来。每天早晨把文稿交给我时,他常常仍处在亢奋中,让我凭空生出一番感慨,和感动。
  我们的《中国海军三部曲》是去年的建军节前夕出版的,现在在全国各大网站上一检索,大都有转载和评论,反映蛮不错。这是一副挑了十年的重担,一旦歇肩,我们俩都没有“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唯有如释重负的长叹。作为他的兄长,我很希望他能去休整一番,建议他去疗养院疗养一段。人不是机器顽石,需要放松和缓解。特别是在一段“历史”中行走久了,需要跳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张帆还是很听我劝,但上路前,弄了厚厚六大卷《翁同和日记》,带在路上读。原来,在这部晚清历史的亲历者的日记中,保留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危难的数十年间专制权力核心部位的一呼一吸、一阴一晴、一咏一叹。我知道他是在为下一部作品——《呻吟紫禁城》做着准备,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其实,他用不着我操心,他有自己独特的放松方式,那就是一篇接一篇地写关于历史和文化的散文、随笔,或者平平仄仄地学填词。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对他来说,读书、写散文随笔和做诗填词,算是最好的休息了。
  下面,我抄一首他最近的《清平乐》,权且作为本文的结束:
  剑寒东壁,笑俺雕虫戏。黄九秦七微末技,辗转吞销豪气。忆昔云怒天南,桃花带血斑斓。破虏狂歌何处?短滩过后长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