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旧信记

作者:张瑞田




  常常一个人躲在书房,看作家们的旧年书信,钩沉往事,可以想到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那一时刻,对我很重要,故去的作家站起来了,我分明看见了他们的身影,健在的作家似乎就在我的身旁,像老师,像朋友,真诚讲述着自己的事和文坛的事。
  现在,作家们很少在稿纸上写信了,电子邮件的快捷提高了作家们的工作效率,也会抹去一个人书信中的历史。而书信对作家来讲该是多么的重要。
  我在自己所收藏的数百封的作家书信中,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书信,便来自以为是地圈点一番。
  
  1982年刘心武致李文合
  
  刘心武从《班主任》、《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到《如意》、《钟鼓楼》,从《人民文学》的主编到“秦(可卿)学”的创始人,进而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亮相,成为当代学术超男,可谓年年有戏唱,年年唱好戏。
  刘心武的“不朽”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有一本励志畅销书就叫《细节决定成败》,我不知道刘心武看过这本书没有,但他的细节意识让我瞠目。
  1982年的刘心武有一本题为《同文学青年对话》的小书,将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李文合。这一年的5月13日,刘心武致信李文合,对这本书的出版提出了一些要求——
  文合同志:您好!我到四川去了一趟,昨天回到北京。
  那本小册子,想已发稿了吧?封面搞得如何?书名《同文学青年对话》是美术字还是手写体?盼弄得醒目一点。(书名不要用《同文学青年对话》,因为此小册子不是针对已能发表作品的青年作者,而是针对一般文学青年写的)书脊上望印上书名和作者名,最好印成窄长条儿,可以放在工作服口袋中。每部分之间最好隔一空页,上面可以搞点装饰性图案。
  又一次打扰您,很感不安。但您应能理解一个作者的心情,想是希望书能出得好一点的。盼便中简复我一信。致
  敬礼
  刘心武1982、5、13
  记得我买过这本书。那时候我19岁,正是刘心武所说的“一般文学青年”,稚嫩得很。
  为一本书的出版,刘心武煞费苦心,想到那么多的细节问题,诸如封面的字体,书脊上的书名和作者名,以及内文空页的图案,可谓一丝不苟。我相信,如果刘心武当书商,肯定也是一个成功的书商,他的耐心,他对读者的尊重,必定使他走向辉煌。
  1982年出书不易,我曾问过“劲松三刘”之一的刘湛秋,当年出书是否向出版社的编辑提出过书籍装祯的要求,他摇摇头,说,当年出书可是天大的事,能出版就是成功,哪有心情提别的要求。看看,刘心武就是刘心武,刘湛秋就是刘湛秋,当年的“劲松三刘”肯定要拉开距离了。
  无疑,“劲松三刘”中最火的就是刘心武。
  
  1990年丁力致程代熙
  
  读丁力的第一篇文章是写诗人李松涛《第一缕炊烟》的诗评,时间大概是1980年前后,发表在《诗刊》,这篇文章让我知道了评论家丁力和诗人李松涛。也是这一时期,以北岛、舒婷、顾城、杨炼、梁小斌等为代表的年轻诗人,用他们新颖的诗作,颠覆了传统的诗歌审美,开创了当代中国文学史新的诗歌流派朦胧诗派。
  我喜欢读朦胧诗,也学着写这种诗,有时候还邀上三五诗友,共同朗诵。可以这样说,朦胧诗带给我们迥然不同的艺术愉悦,也是我们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撑。朦胧诗的影响不断扩大,最终引起两种不同的政治观、美学观的激烈碰撞。
  1990年,作为我国著名诗歌评论家的丁力致信文艺理论家程代熙,再次谈起朦胧诗——
  程代熙同志:您好!
  贵刊创办以来,一直迎着风浪前进,高举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大旗,抵制不正之风,令人十分佩服。在资产阶级自由化方面,诗坛也是一个重灾区。至今尚未作认真的清理。而且还有人在打“擦边球”,这种朦胧诗选,那种朦胧诗赏析,照出不误。真怪事也!
  我儿子慨然写了一篇论新诗优良传统的文章,未点名地批评了某些人的观点。我看了一下,寄给你们审阅,看是否可用?如不行,可退还给他,提些意见,另其修改。祝
  编撰两安
  丁力90、8、31
  程代熙时任《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杂志主编,精通俄语,翻译、写作、编辑若干文学理论著作,是一位颇有成绩的理论家。当年有关朦胧诗的论战,我已记不得程代熙之说了。不过,从丁力的信中,可以推断出来,他们对朦胧诗的观点有可能是一致的。不然,丁力不会对《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的编辑思想推崇备至。
  20世纪90年代初期,有关“姓资”、“姓社”的争论,使文学界有了更加明显的左右之分,显然,丁力是思想偏左的诗歌评论家。
  关于思想界、文学界的左右之争,还是改革与保守之别,我已有了新的理解。左与右,不是好与坏,改革与保守,也不一定是进步与落后的分水岭。君不见,被处置的大贪官们,哪一个不是以改革的名义或以改革家的身份肆意进行中饱私囊的勾当。
  朦胧诗横空出世的十年,也就是1990年,当许多人开始沉默和失语时,丁力依旧对朦胧诗穷追不舍,甚至对朦胧诗的出版也耿耿于怀,以“真怪事也”讥讽之。有意思的是,他坚持的文学立场,又交给儿子坚守,“我儿子慨然写了一篇论新诗传统的文章,未点名地批评了某些人的观点”。丁力举才不避亲,实为难得也。
  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在《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杂志上发表,我也没有读到这篇立场坚定的文章。时间过去了18年,丁力先生,程代熙先生也先后做古,我辈把朦胧诗当文学“第一口奶”的文学青年,亦人到中年。
  北岛老了,顾城死了,80后的读者把朦胧诗当成了文学遗产。可是,据了解,在书店中能卖出去的诗集仅仅是北岛、顾城、舒婷等人的作品了。似乎当下无诗。
  
  1995白桦致吴正
  
  当代作家,没有人像白桦一样,与政治捆绑得如此紧密。电影《苦恋》没有公映,遭到批判,白桦的作家之名,随之被放大了许多倍。
  应该说白桦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作家。我读高中时,与朋友们结成诗社,经常搞朗诵活动,我朗诵最多的诗作就是白桦的《阳光谁也不能垄断》。后来又看到白桦编剧的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桦颇具艺术气质,即使一封硬笔简札,也会流露出诗人的蕴致。看看他于1995年写给吴正的一封信——
  吴正:读了你的设想,我以为很好,则已成熟。很有味道,从始到终要贯串客观和主观的尖锐矛盾。你一定要注意少用说理,而多用具体生动的生活素材。要特别注意色调的强烈对比。人类智慧与诗意的幻想追求与政治和金钱的不调和。不要怕写出自己的双重性(包括志趣、才能),我希望这部书要精选你自己已有的素材,则不排斥想象。秋安
  白桦95、11、1
  吴正是上海人,1978年移居香港,在大陆、香港、台湾出版小说、随笔、诗歌、理论、译著达几十种。
  吴正可以讲流利的英语、粤语,身材瘦俏,举止文雅,有绅士风度。吴正愿意喝上佳的红葡萄酒,也就是酒精度不低于13度的红葡萄酒。一瓶酒下肚,便像朗诵诗一样说着对世界民主、环境危机、两岸三地、好莱坞电影、金融危机、香港小甜甜、欧洲古典音乐,等等等等的认识。在北京,抑或在其他地方,与吴正见面,喝酒聊天,乃是一种享受。
  吴正对白桦行弟子礼,每次回上海,必访白桦,谈天下大事或小事,谈自己的创作。吴正对我说,白桦在知识结构和艺术感觉上是出众的,每每与他谈文学,自己都会受到启发。白桦把吴正当成了小兄弟,2006年在北京举行的吴正长篇小说《长夜半生》的研讨会上,白桦做了情真意切的书面发言,一个70多岁的老人,依旧保持诗人的激情,在一刻钟的发言中,讲吴正的传奇经历,讲吴正小说的得与失,情感之真,说理之透,给与会的朋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天我敬陪末座,有幸目睹白桦与吴正的忘年之交,深受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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