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喜欢当编辑的作家

作者:张兴元




  《我不喜欢当作家的编辑》(载《文学自由谈》2007年第6期)觉得挺刺眼。当然,这是作者方英文的一家之言,而我则另有感受。大道理先不讲,我就说说我跟路遥的一次令人难忘的交往吧!
  一般人只知道路遥是一位成绩卓著的作家,他的成名作《人生》和耗尽他生命之泉的力作《平凡的世界》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厚爱和敬重。其实,他还是一位尽职尽责的编辑家,他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浇灌了一棵棵文学新苗,换来了文学事业的繁荣和兴旺。
  那是1981年刚开春的时候,我将自己的习作《世道》寄给了《延河》。不久我便接到编辑部来信说:“《世道》一稿我们已读了,觉得很不错,决定在我刊作为重点稿发表。”信一开头就叫我激动不已,因为这篇稿子是我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三易其稿,自认还不错。可我寄给一家刊物,却被退了回来,以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文学的料。但我又不死心,便寄给了远在西安的《延河》,碰一碰运气。想不到居然被采用,且作为重点稿发表。我的激动和兴奋自不待言,往下一看,来信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路遥。
  路遥给我的第一封来信是1981年3月6日写的,我回信表示感激,3月16日他又给我来了第二封信,同时给我所供职的商丘地委宣传部来了一封公函,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的意见,想让兴元同志来西安编辑部走一趟,争取把这篇文章改好发表,所用时间不会很长。不知你们认为如何?如蒙同意,请通知作者速来编辑部。”在给我的信中,更是充满热情和关切。他可能以为我是个未出过家门的小青年,在来信中特意交待说:“如取得同意,请电告来西安的日期、车次和到西安站的时间,到时将有人手执《延河》杂志在出站口接你。为防车站接不上,特将我刊地址告知如下:西安建国路71号,从火车站坐1路电车到大差市站下,然后查问。”
  那时候贴8分邮票的平信比现在的特快还快,我于3月30日上午即接到了他28日的来信,下午即动身去西安。我不愿打扰这位作家的正常工作,没有通报,就在第二天清晨,踏进西安作协的住地——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小院里了。
  8时许,路遥准时来到《延河》编辑部上班,他见了我,对我的火速赶来微微一惊,当得知我坐了一整夜的火车时忙安排我去一家军队招待所。他帮我买好饭票,领到房间里住下。当时正值一股寒流侵袭,气温较低,他看被褥较薄,硬要把他的一件军大衣脱给我。我执意不肯收下,他查看一下床铺说:“这几个床都闲着,冷了就把别的床上的被子拿来盖。”临走时他又一次向我交待说:“稿子改动不大,你好好睡一觉,啥时睡醒啥时起来,熬一夜了,休息不好可不行。”他说着浓重的陕北话,声音低低的。透出一副憨厚和朴实,使人感到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大作家的架子。他白天上班当编辑,夜晚回家搭灯写作,两眼有点浮肿,说起话来慢声细语的,给人一种文弱书生的感觉。
  我一觉睡到太阳西斜,来到《延河》编辑部,路遥和主编以及小说组的同志正围着火炉等我。我的《世道》是反映农村生产责任制的实行给一位老贫农带来的心灵震撼,从一个较新的角度透视了大锅饭给社会带来的弊端。当时陕西才刚刚开始搞责任制,他们对我作品中所涉及的政策有点儿吃不准,先询问我河南分田到户的情况,然后才对作品中的几个细节描写和人物心理刻画提出一些意见。大伙儿七嘴八舌,各自发表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当大伙儿发表完意见后,作为《延河》小说组长的路遥怕我产生误会,一再鼓励我说:“作品整体状况是好的,是立得住脚的。大伙儿提的意见仅供你参考,你要好好消化消化,变成自己的意见,认为怎么写好就怎么写,可不能谁提个啥意见你就按啥意见改,你自己一定要有主见!”散会后,路遥又单独跟我交谈,说他从我作品中看到柳青的影子。我说我最崇拜柳青,他的《创业史》我读了四五遍,还写了几万字的读书笔记。他听了显得很高兴,说:“农村题材当数柳青的作品最深厚!”鼓励我要坚持下去,走现实主义这条道路。
  谈完意见后,天色已晚。路遥说:“招待所条件太差,晚上写东西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你就住作协吧!”他把我领到北屋一间小居室里,原来这是女作家贺抒玉的办公室。她出差不在家,室内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还有一张靠墙摆放的小木床,小居室外边是客室,沙发茶几面盆火炉等设备齐全。炉火已生着,暖水瓶里已充满了开水,这显然是他们下午为我安排好的。一个小作者竟受到如此热情厚待,我的感激无以言表,心里感到的是像回到家里似的温暖。
  我用了两天时间将这篇8500多字的小说改写好,然后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交给了路遥。他叫一位陕西的作者陪我去大雁塔和碑林去玩玩,他拿了稿子,便到办公室看了起来。晚上,我游了大雁塔回来,路遥正在编辑部等我,他满脸喜悦地告诉我说:“稿子改得很好,主编已经通过了,争取早日刊发!”那喜悦那激动好像是他的大作将要问世似的。我把自己的创作情况向他简单说了一下,他说:“我也是从一个业余作者起来的,我知道业余作者的苦衷。对每篇来稿我们都细心阅读,发现是个苗子,我们尽力给予帮助。”我说:“这篇作品的成功将影响我今后的前程!”对他的扶持和帮助再一次表示感谢。他却摇摇头说:“初稿不是我看的,你应该感谢看初稿的编辑。不是他提给我,这篇稿子我也发现不了。你把好作品给我们,也是对我们的支持,要说感谢,首先应当感谢你呢!当编辑最高兴的事儿不是别的,是从来稿中发现好作品。谁发现了一篇好稿子,就激动得在编辑部大叫起来,像沙里淘出了金子似的一样高兴。”在座的小说组的几个编辑正在加夜班看稿,他们听了路遥的话,向我介绍说:“你的稿子路遥看到后,喜得什么似的,连声说可以上头条,可以上头条!他推荐给我们看,又拿给主编去审阅。他担心你不能来西安,一连写了几封信。”听了这些,我才真正理解了路遥,理解了当编辑的心。他们是文学百花园里的园丁,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去浇灌一棵棵文学新苗。当文学百花盛开之时,谁能忘记他们的辛苦劳动呢?
  这一年6月18日,我又一次接到路遥的来信,说:“我因去北京参加颁奖大会,才回来。《世道》一稿已发《延河》7月号小说头条位置,校样已经看过,现已付印,特此告知,请放心。很感谢你对我们的支持。你是很有潜力的,望努力。”
  一般说来作者总是对编辑充满感激,常把他们比作伯乐。但是路遥在给我的几次来信中总是感谢我。这仅仅是谦虚吗?不!作家同编辑本是一对好朋友,二者只有互相理解和扶持,才能把刊物办好,从而带来文学事业的繁荣。从此我跟《延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有几篇较有影响的小说都是在《延河》发表的。其中《杏花村的新闻》被《小说选刊》等多家刊物转载,改编成电视剧,并被译到国外。如今我已有三百多万字作品问世,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对路遥表示感谢了。
  在我有限的创作生涯中,曾接触过不少当编辑的作家或叫当作家的编辑。除陕西的路遥外,还有安徽的祝兴义。二人都是英年早逝,他们甘为他人做嫁衣,把自己的宝贵年华献给了我国的文学事业。现在每提及他们,我心中便充满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