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文事两慨

作者:张叹凤




  “少 作”
  
  春光明媚宜游,奉召赴会,讨论枯燥话题。未料意外收获,遇理工大学地质学刘兴诗教授,尚文,趣人。旁坐示我一卷旧刊,名《南开初中》,系1944年陪都重庆南开中学校集刊,上载教授一篇“少作”《我的大伯父》,接席另文骇然署名“姚文元”,题《我的好友王振江》。我惊问刘教授,此姚可系彼姚?教授含笑答我:“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我将文章影印携回,闲览之余,不胜感慨,遥想古人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姚氏少年,何曾逾此?时在初中一年级,年龄十三四岁,姚作文记小学时代王姓同学,立志报国,驱逐日虏,中有段落,颇见文气:
  有一次,我们到江中去洗澡,这时夕阳西下,金线万条,闪烁在江面,使人目眩。我们静静地躺在江边,江风传来凉意,意态闲然。突然他说:“你喜欢这景致吗?”我说:“当然。”他又说:“我们家乡的景物,比这还要好到多少倍,可是给万恶的日本鬼子强占了。我长大后,一定要当兵去!”他说这话时,眼中流露出坚定的光彩。
  不意此生后因升学途中轮船失事夭折,姚文尾写道:“如今,我也进中学了,每次望到江水时,心中便隐隐作痛……”
  就初一学生作文来说,姚文质朴蕴藉,还见腾挪之工。我兴起致电刘教授,承忆往事,又得些许文事作料:
  刘教授回忆说,当时姚文元作文有一个特点,立足对社会的批判,几乎每篇文章都要描写社会逼死一个人。国文老师郑学韬曾幽默说:“这个姚文元,一篇作文死一个人。一学期下来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哄堂大笑。
  当时刘教授与姚文元还有一个同学名叫杨汝炯(后为诗人),三篇命题作文比赛各获得一百满分,在校内外引起不小轰动,有人质疑:“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作文就给100分,岂非揠苗助长?”郑老师正色曰:“因为他们的写作水平和思想境界,超过了他们的年龄,就可以打100分!”闻者默然。
  姚文元原比刘教授高一年级,可能是偏科总分不及格的缘故,降级下来,与刘同班组。因爱好文学,颇有接触。南开中学位于沙坪坝,系张伯苓创办之名牌学校,多集达官贵人子弟。抗战内迁,大学部在昆明,与北大、清华合组西南联大,中学与小学部,以及研究所设在重庆沙坪坝。当时重庆冠盖云集,仅仅与刘同年级的就有陈立夫之女,谢冠生之子,沈鸿烈之子,于学忠之子,黄显声之子,张莘夫之女,俞大维之子,以及白崇禧儿子白先德(先勇系其弟,时随兄后,还是小学生)等。刘教授班级,与文事相关者如姚蓬子子姚文元,许地山女,裴文中甥女等,后来高中时期又有以后成为中共高干的阎明复、郑必坚等。亦有后成流台空军司令某。至于上下年级同学中,出身名门者亦多,刘教授特别友好称情同手足的如郁达夫子郁飞。
  姚文元家境清贫,他本人又木讷不好清洁,可称邋遢,衣衫时染污渍,冬季长江风疾,冻耳溃疮致于流脓。同学多不肯与之亲近。南开中学重视整洁,每逢周末放学回家前,必须进行仪容检查。一次童子军教官狄子初集训检查毕,专门将姚文元留置反省,要求其整饬作风面貌。
  刘教授笑道,不过姚某好读时论与文学,长于雄辩甚至诡辩,其家长姚蓬子开有一爿书屋,名曰“作家书屋”,在城内观音岩,仅仅为一开间,门面破败,书籍却还称丰富。刘教授曾经与文元下学后往寻图书,亦不无宝山之乐。
  姚蓬子是当时左翼文人,列名中华文艺全国抗敌协会,交往颇多名硕。笔者记不得是哪本刊物上,曾写其趣事,他每要作文,必在黄桷树下,铺张声势,磨墨吮笔,待春风拂面,日暖花香,长吟得三两声,文章则未著数字,人已伏案鼾然睡去,稿纸随风飘落。事情颇见世说之风。
  刘兴诗教授学习地质,后从北大毕业,留校事教,再辗转于成都。文元后竟显贵,身价百倍,彼此再无联系。直至“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郭沫若诗),数十年,老同学聚会,后期有半认真半玩笑者提议让姚氏赴会,同学间听了一笑置之。毕竟文元首祸之凶,殃及何止亿众。后据传,姚出狱身体瘥靡,也却有怀旧意思。不久新华社极短二行文字发布盖棺定论。
  一代极左文狂,化为粪壤。言及旧事,刘教授也不免微有感慨。念姚氏其人如走正道,刚直不阿,秉奉善类,或纯粹学者,以今年仅七十八岁耄龄,也未尝不可修成正果,坐享夕阳之乐。
  人生短暂,道路重在选择。与刘教授一番接席谈,于予深有启迪,对于青年学子,想必尤有史鉴之义。于是写在这里。
  
  擘窠大字好形容
  
  公元2007年的最后一天,自己的庆祝方式是逛浣花溪畔的古玩市场,主要是旧书摊肆。
  这天居然有冬阳,在自古“蜀犬吠日”的蜀中,可谓难得。所以凡处皆人也。刘大杰先生20世纪40年代旅居成都时所形容的“懒人”,仍然是那么乐滋滋的,呷茶,推牌,种花,摆龙门阵,似乎生命没有终结。岂止那时,李商隐当年来此地就这个样子了,商隐诗《杜工部蜀中离席》道:“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不可思议,义山与他的时代去今快1200年了)
  但是风景还在。
  我步行至老杜的浣花溪畔旧书肆时,下午辰光,并不算晚,西边的太阳却已失去威力,有如衰阳,点染水中,直眨眼睛。路畔一名待客的三轮车夫对同伴吼叫道:“你把太阳给老子弄哪里去了?”声音洪迈,乡趣浑然。蜀人永远懂得享受生活,大千世界,不肯悲观。
  我沿着送仙桥下的河畔书摊走了好几个来回。惜乎运气不好,都没见着什么坊中付阙的好书。不甘心这么空手归去,将注意力放大一些,就在地上拾起一本中国书店版的碑帖《苏轼书醉翁亭记》(无缺字本),擘窠大字,楷书。我虽不谙书法,但从前就喜欢东坡的字,还曾临过他的行书,见此不由心生欢喜。苏字、欧文,这一趟所得岂止聊胜于无?当下与摊主讲价伍元,收购。
  到得浣花溪公园一隅,立足斜阳下展读,但见碑贴前序一行形容:“绵中裹铁”“丰腴跌宕”“天真烂漫”,这令我不免如同着魔般噤住,惊羡论者眼力、用心,以及文字的表达能力。
  想想岂止东坡的字,东坡的诗文又何尝不是如此?扩大些说,做一个人,一位艺术家,最高境界,又何尝不可用此一行字加以形容描绘呢?
  独得其乐,携卷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