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当文学遭遇耳光

作者:赵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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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先从一场闹剧开始吧。
  话说某作家发表了一部以“文人”为主角的“小说”,引来一帮“文人”纷纷对号入座,认为小说中的反面人物是对他们的“恶意中伤”和“人格丑化”,因此,“数十名被伤害的作家无不愤慨”,其中一个更是怒火中烧,多次扬言要“打死”那个“给文坛抹黑”的“文学败类”,后来果真带人闯入该“败类”的办公室,对其进行了一通“围殴”。据打人者自陈,他只是“打了他一个耳光,但绝对不是殴打。整个作协的人都想打他,这个耳光大家都叫好”。写小说吻合了现实——或者说冒犯了现实,竟被“现实”抽了一个耳光,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都委实不怎么“文学”。我们不禁要问:小说该是这样写、这样读的么?文学与现实,竟是中伤与被中伤、耳光与被耳光的关系么?
  因为写小说被人抓住把柄,甚至吃上官司,这样的事例并不鲜见,尤其是这种靠吃窝边草增肥的“仿真小说”,更容易露出毛绒绒的尾巴,让恼羞成怒的“现实”逮个正着。套用另一位作家的“解读”来说,就如同你以为逮的是兔子,其实是一只鸭子,你杀了鸭子,其实也没杀死,只是煮熟了,其实也没煮熟,因为它飞走了,其实也没飞走,因为它又掉到了鸭塘里……这种来自“现实”的小说就这样死不瞑目地返回了现实。当然,对此我们大可不必伤心,如果乐观一点,还可以称之为艺术与生活的互动:虽然作家们制造的“文学”形同槁木,但他们制造的“事件”却足够生动,为这个娱乐时代平添了许多搞笑的种子。所以,尽管文学(特别是小说)一再以非文学的形式搔首弄姿,非文学一再以文学的面目招摇过市,却已不值得大惊小怪,所谓“文学”,不过是一只人人可以得而烹之的兔子或鸭子。
  所幸中国作家一向不甘寂寞,也从未停下奋勇前行的脚丫子,他们不急不躁,不等不靠,有条件要写,没条件也要写,生生用一支支贫寒的笔写出了一朵朵狗尾巴花。因此我们看到,各路好手们你方唱罢我登场,总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用文学的油彩涂抹出的浮光掠影。结果,“文学”的处境越来越暧昧,它之所以还能不时引起“关注”,要么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要么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群体狂欢,不过,许多“文人秀”大都过于直来直去,缺少足够的技术含量,比较起来,另有高手的表演引人注目。他们大多遵行着质证生活、针砭时弊的现实主义传统,所写作品基本离不开人间万象、世俗民生,与常态的“现实”有着纠缠交结的紧密联系,即使某些钩沉往事的“历史小说”,也无可避免地打上了“现实”的烙印。比起素有神学背景的西方文学来,中国文学似乎注定要迷恋“一地鸡毛”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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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不再兜圈子啦,下面讨论阎连科。
  关于阎连科,目前最让人振奋的莫过于网上流传的一个消息,说是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十有八九要花落中国。并且,那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要被诺贝尔之花砸到的人十有八九该是阎连科。为了证明阎连科具备获奖的实力,就拿他的长篇新作《风雅颂》粗略展示一下。
  首先,就如那部挨耳光的小说一样,《风雅颂》甫一发表即引起现实世界的强烈反弹。直接原因是有人“对号入座”,认为它堂而皇之、无中生有地影射了“北大”。怎样“影射”的呢?它写的“清燕大学是皇城里最好的文科大学”,还有一个可与“未名湖”划等号的“无名湖”,这不是影射“北大”又是什么呢?所以,后果很严重,“北大”很生气。为了避免谬种流传,损害北大的百年声誉,有人跑到三角地烧了一本《风雅颂》,还号召更多的北大人都去买而焚之。来自北大的压力不容小觑,在出版单行本时,“无名湖”悄然有了名字,叫“荷湖”。由此看来,好像阎连科真的有点理亏,既然你惹不起,何必捅那个蚂蜂窝?如果仅是一个小水塘(用阎的话说“不过是一个词语而已”)引起的误会,又何必在乎那些小肚鸡肠的北大人说三道四呢?既然某些爱较真的读者偏偏要端起屎盆子往自个儿头上扣,就让他们扣去好了。然而阎连科并不释然,进而辩称,他所写的大学只是“我的大学”,他所写人物也是他本人的“精神自传”,说他影射“北大”,简直比荒谬更荒谬。阎连科旨在“写虚”,“北大”却要将其“坐实”,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可见,阎连科没遇到他的理想读者,他以为掌握了崂山道士的穿墙术,却撞到了硬邦邦的“现实”。此其一,说明《风雅颂》存在解读的难度。
  其次,《风雅颂》创造了一个自认为完美的文本系统。该小说的形式体例脱胎于中国古代诗歌典籍《诗经》,并且每个章节的名称、内容都与《诗经》相应和,从而将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与现实人生融会贯通,使得小说既含藏古典的意蕴,又闪耀着现代的光辉。别的不说,仅是其中摘引的《诗经》原文,就够你研究三年两载的。仅这一条,《风雅颂》就赛过《尤里西斯》——乔伊斯只是在情节上大致比附《荷马史诗》,阎连科竟把“诗三百”一首一首播种到了他的故事中,这等功夫,谁人能敌?此其二,说明《风雅颂》具有广阔的审美空间,具有成为绝世经典的潜质。
  还有至为重要的一点:《风雅颂》把“现实主义”文学推向了一个无可企及的新高度。阎连科与“现实主义”较劲已经很久了,几乎每出一本书,都要被一些文学掮客拉去与某种“主义”缠绵一番。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狂想现实主义、寓言现实主义、幻想主义、黑色幽默、后现代等等,不一而足,不过最受青睐的仍是不断变脸的“现实主义”。几年前《受活》出版的时候,他曾在《代后记》中将“我们几十年来所倡导的”那种“庸俗的现实主义”结结实实痛扁了一顿,把它斥为阻碍和谋杀中国文学的“罪魁祸首”、“最大元凶”,指出“真正的现实主义”是“来自于内心的、灵魂的一切”,亦即“超越主义的现实主义”。这一次,他的“现实主义”又换了新面目,唤作“荒诞现实主义”,不仅如此,在这本书的腰封上,还赫然印着“中国荒诞现实主义大师”云云,看来阎连科终于在“现实主义”的大熔炉里修成了正果,足以黄袍加身、君临天下了。虽然阎连科还扭扭捏捏,对此封号推脱不就,说是书商不守信用,在他背后捣鬼,不过依我看,对阎连科来说,这顶“大师”的帽子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试想当今文坛,有哪个能够像他那样,不但兢兢业业地致力于小说写作,而且孜孜以求地探索、发展并重构了现实主义理论?所以,把阎连科奉为大师一点也不为过。谁若不以为然,尽可读读《风雅颂》。在这部惊世骇俗的小说里,既有你想得到的,更有你想不到的,那些让你瞠目结舌的畸人异事,怎一个“荒诞”了得!那位研究《诗经》的副教授教化疯子又感化风尘女子,忽而杀人者忽而救赎者,在京城和故乡之外找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诗经古城”,让教授、博导和妓女群居混交,几如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阎连科的大师之处就在于,他不光帮那些沉重的肉身谋划了逍遥之地,而且为许多迷惘的灵魂指明了皈依的方向。在这个颠倒众生的世代,真不啻于一锅提醐灌顶、起死回生的还魂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阎连科以他卓越的胆识和智慧,重新夺回了芸芸众生业已失守的精神家园,为他们挖到了堙没在浮华下的信仰之根。此其三,说明《风雅颂》承载着巨大的思想架构,完全可以研发成一整套“荒诞学”。
  通过以上分析,你不得不认定,阎连科确乎写出了一堆骄然独步的非凡文字。我们有理由相信,《风雅颂》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是否和什么奖相遇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它既代表了过去那种旧主义的终结,又昭示了一种新主义的崛起:在这里,阎连科不但埋葬了所谓的庸俗现实主义,获求了“另外的现实”,而且把“荒诞”上升为“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使文学创作“绝对的个性化,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充分表达出作者的“内心和灵魂”。比之于《受活》时期的咋咋唬唬、絮絮叨叨,现在的阎连科更为“放肆”、“狂妄”,他放肆得如同飞出玻璃缸的鱼,狂妄得像砸出太平洋的陨石。的的确确,在《风雅颂》的微妙语境中,即便离开水,即便脱离轨道,阎连科也能左右逢源,也能轰轰烈烈。他随心所欲,敢于“逾矩”,用他的能给时代消毒的“唾沫”,为你超度出一幕幕“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实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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