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Key West的灯塔

作者:赵 玫




  选择了佛罗里达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选择了海明威。
  于是我们飞往佛罗里达,那个全美国日照最多的“阳光之州”。
  尽管,这个美国最南端的半岛有迤逦的亚热带风光,神奇的海岸线,雄伟壮丽的迈阿密城,奇幻莫测的迪斯尼乐园,美国最著名的航天基地,但,佛罗里达之于我们来说,就意味着海明威,或者,就是海明威。因为在这个半岛的尽头,那个伸向辽阔大西洋的美丽的Key west(被翻译成基韦斯特)岛上,海明威曾在那里居住了十年,而他生命中最著名的作品,以及著名的婚恋,也几乎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此前也曾几次前往美国,每一次都有关于作家故居的收获。1994年受美国政府“国际访问者计划”的邀请,我便提出了想去福克纳故居的愿望。记得在星期一上午的会谈中,项目官员特意为我改变了他们原先为我安排的路线。于是便有了从孟菲斯沿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南的旅程,直至数年后被海啸吞没的古老而美丽的新奥尔良市。就为了途中能经过那个奥克斯佛,就为了能让我走进福克纳的家。热爱福克纳是因为在我开始写小说时,首先就遇到了他的《喧哗与骚动》,让我置身于他的光照下。从此对福克纳不离不弃。以为他就是我漫长的文学之路上的精神的旗。是因为我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了某种精神的契合,于是才有了那一次沿着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前的旅程。还记得那座高大树丛掩映下的白房子,也记得奥克斯佛镇上那个福克纳常去的街心广场。福克纳的一生中尽管时常远离家乡,甚至在美国其他州界也拥有住房,但是他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奥克斯佛。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部小说《掠夺者》的打字稿,就是在这座白房子中完成的。
  然后来到Key west,就是为了来这里遭遇海明威。说起来读海明威的作品远比读福克纳早了许多。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大学期间读完的,也曾为他所谓“硬汉风格”而感慨万端。那遍布于作品中的欧洲战场、非洲青山;那令人难忘的西班牙斗牛,乃至,老人从海上带回的那架巨大的青枪鱼骨骸。但终究海明威的那种文学操作和我的旨趣相去甚远。总之慢慢地疏远了这个太过自我炫耀、也太自我疯狂的作家。并总是以福克纳的悲情的南方以及他在创作中先锋的探索,来轻看这位同样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后来便只是在看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或者以他的人生经历为题材的影片时,才会依稀记起这位作家不那么平凡的人生。
  美国的这两位灯塔一般的作家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在前,于1949年获奖,据说当年的竞争者中就有海明威。五年后的1954年海明威也终于获此殊荣,人们说是他的《老人与海》帮助他最终拿到了这个奖项。那时候美国的新生代作家风头正健,几年后斯坦贝克又问鼎了这项桂冠。
  不知道是不是文人之间的“相轻”,将这两位在那个年代同样伟大的美国作家疏离了。至少在福克纳的生平年表中没有发现过他们曾亲密交往的痕迹。只是1947年福克纳在回答密西西比大学学生的问话时涉及到了海明威。当学生问到“你认为哪五个人是你同时代人中最重要的作家”时,他把海明威列在了第三位,但他还是不无鄙夷地说,“海明威没有勇气,从来没有用一条腿爬出来过,也从来没有用过一个可以让读者查查字典、看看用法是否正确的字眼”。不过当1952年海明威发表了他的《老人与海》,福克纳也曾由衷地说到过这是海明威“最好的一本书”。然而当海明威最终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又重申了他对海明威的看法,“他待在他知道的范围内,他写得很好,但他从不试着写不可能写好的事情”。
  是的福克纳和海明威都曾住在南方。福克纳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南方的精髓是渗透在他的血液中的;而海明威,当他1931年搬来Key West的时候,只是为了定居在这个美丽迷人的海中岛屿上,享受他枪林弹雨之后的爱情和耽溺于酒精之中的迷乱。所以这个出生于寒冷的芝加哥的男人更沉醉于Key West的炎热,以至于在离开这里以后的日子,他所选择的居住地依旧是热带古巴。尽管在这样的地方他总是大汗淋漓,却长久地痴迷于热汗的挥洒中,并写出各种历久不衰的小说。如果不是卡斯特罗上台后他对未来的古巴难以把握,而迁居美国爱达荷州,他或者会在哈瓦那郊外的 望农场长久地留居下去。
  福克纳生于1897年,比海明威大两岁。福克纳殁于1962年,比海明威晚死一年。福克纳死于疾病,在炎热的夏季,享年65岁。而海明威则死于自杀,终年62岁。在1961年,也是夏季。所以福克纳应该是生前就闻听了海明威的死讯,而且是如此残忍的开枪自杀。不知道福克纳是不是也把海明威的死当作了“他所知道的范围内”的一种死亡的方式,遗憾的是,在福克纳的言论中,我没有能找到他对海明威的自杀说过什么。在那一年他只是抱怨“这里跟往年一样闷热已极。我年年都说绝不在密西西比过夏天,今年是第64年了。”足见福克纳从一出生就待在南方的炎热中,而海明威前来感受南方的炎热时,已经是32岁年富力强并有过很多战争和爱情经历的男人了。尽管海明威于1922年第一次公开发表的诗歌,是作为福克纳诗歌作品的补白而出现在刊物上,但那时的海明威却已经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转战世界,足迹遍及欧洲诸国,并结识了欧洲很多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而此时34岁的福克纳虽然依旧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奥克斯佛,却已经写出了诸如《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那样的非凡之作,并名扬欧洲。以至于连萨特都不得不承认,“在法国年轻人的心目中,福克纳就是神”,可见他在法国乃至欧洲的名气,是在长年生活于欧洲的海明威之上的。
  这或者就是福克纳与海明威的不同。他们出生在不同的地域,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于是他们的人生也各自不同。福克纳以小公务员身份进入社会,尽管他也曾有过短暂的一段皇家空军的履历。而海明威却在1918年就奔赴欧洲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且在意大利前线出生入死,救助伤员,被迫击炮击中,身负重伤,而他经历如此战争磨难的时候还不到19岁。从此海明威开始了他的记者生涯,常驻欧洲,这也是他文学生涯中必不可少的准备的阶段。就是在这种报社不断强调“要短句”的背景下,海明威从欧洲发回的文章大都以电报的形式,后来这种电报式的短句就成了海明威的写作风格,和福克纳的那种长句子和长段落的文风,几近天壤之别。
  当把这两位美国的文学巨匠如此比较的时候,不由得问着自己,过去,为什么就不曾拿他们的人生作过比较呢?
  他们的那些斑驳的往事,甚至爱情?
  于是恍然,原来福克纳是那种用头脑和文字创造艺术的艺术家;而海明威,则是用生命本身创造艺术的艺术家,所以他的作品中带着明显的自传性,因为他生活的过程中就已经充满了戏剧性了。
  因此,尽管福克纳作品中的人物光怪陆离,自杀者乱伦者乃至白痴和妓女,生命斑驳,命运多舛,到处有苦难,毕生是悲哀,可谓到处遍布着意外和奇迹。但福克纳本人的生活却是平缓的,严肃的,刻板的,甚至不曾有过被人津津乐道的人生故事。他只是严格坚守着他自己的那一片文学的天地,坚守着他对南方的爱以及对黑人的同情。他还在文学中坚守着他深邃的思考,前卫的探索,先锋的创造,坚守着只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高贵的文学操守,直到在他的奥克斯弗安静地离去。
  而海明威却根本不可能忍受这种近乎乏味的人生。他出身于一个医生和艺术家的家庭,母亲要他学大提琴,而父亲则教给他钓鱼和射击。所以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开放的,不像封闭的南方。他也不曾知道从出生时起,他的父亲就将自己隐藏得很深的抑郁和疯狂遗传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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