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文化喂养与普世教育

作者:李 更 董宏猷




  李更:宏猷兄,一直以来都想就文学这个命题和你进行一下对话,在生活中,你是我的大哥,在文学界,你也是我的大哥,差不多有27年了。在汉口药帮大巷守根里,我第一次见到你,印象就非常深刻,听你说长堤街一带的故事,我想如果你把那些写出来,一定是十分精彩的,你是地道的武汉原住民,很多故事,你不仅仅是听说者,还是参与者,可以原汁原味地和盘托出,但是我一直没有看到你关于武汉小市民原生态的系列小说,反而是外来户池莉以一个“旁观者清”的角色介入,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身在此山中吗?
  董宏猷: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了。我的“武汉故事”,主要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在汉口码头上拉板车的经历,以“长江的童话”为主题,写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说,后来结集出版了。儿童文学界的评价还相当不错。因为是少年小说,可能你没有看到。“成人文学”嘛,80年代我写过一些,例如中篇小说《黑波浪》,也是写码头的,是在《长江》丛刊上发表的。很多年以后,王先霈老师编选《新时期湖北文学大系》,看到《黑波浪》,还感到很惊异。一个作家的主要创作形态会遮蔽他其他方面的创作,这种现象,是常有的事情。
  但关于武汉的很多生活积累,包括你所说的“原生态”,一直还储存在我的“仓库”里。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作家们往往将他们感触最深的,或者认为最重要的作品的素材,非常珍惜地储存于心,不敢轻易地零敲碎打地浪费了,总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去点燃,引爆。一部作品和一个作家的相遇,是一种缘。我相信,会有一部关于武汉的作品在等待着我,就像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去寻觅它一样。
  你说的“旁观者清”的问题有没有呢?我想是有的。有意思的是,这些“旁观者”的代表作,恰巧是“他乡”,而不是“故乡”。“旁观者”对“他乡”往往更敏感。这似乎成了一种创作规律。一个成熟的作家,不应该仅仅只是“地域写作者”或“经验写作者”。但是,“故乡”的情感,“故乡”的体验,亦即“经验”,仍然会固执地千方百计地以各种形态渗透进作家的创作中,魂牵梦萦,陪伴终生。
  李更:也许因为我也是师范出身,所以一直把当中学老师多年的你作为我的参照。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有不少教师出身的成功作家,当代作家里面,从事教育的更加不计其数,1992年,我专门到曾经做过老师的刘心武家去问他一个问题,当老师、特别是当语文老师,到底对写作有多大作用?
  董宏猷:教师,尤其是语文教师,和作家应该没有直接的对等的关系。但许多作家当过教师,也是事实。在儿童文学作家队伍中,教师的比例更大。这就说明,教师、语文教师和文学,和文学创作,仍然有着天然的联系。一个优秀的教师,不管是文科,还是理工科,如果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文学教育,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教师拿起笔来进行文学创作,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注意!我说的创作,不仅仅是写小说(现在,人们往往将作家和小说家等同起来)还包括散文、随笔、诗歌、文学评论,等等。因此,语文教师的经历对于一个作家文学素质的培养,是会有帮助的。顺便说一个相关的话题,我不赞成也不提倡语文教师都去成为作家,但是,我绝对要呼吁中国的语文教师一定要热爱文学、关注文学、在实践中对学生进行文学教育。上海《文汇读书周刊》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说上海有关部门做过一个调查,现在的中小学语文教师的阅读量和阅读面都十分令人担忧和惊讶。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后的竞争,是文化的竞争,人文品格的竞争。当下的中国大学中文系不但没有文学创作专业,而且,教师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也不算科研成果;中小学语文教师进行文学创作似乎也被视为“不务正业”。历史将证明,中国的教育淡化、排斥、阉割文学教育,是一大失误。
  李更: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时,文学青年们最怕走所谓弯路,普遍想法是有一条捷径,可以比别人更快成功。我知道你曾经写了不少小说,特别是写了不少诗歌,但是现在许多人只把你当儿童文学作家,儿童文学是你的一个阶段还是一种成功的结果?以前的写作算不算弯路?
  董宏猷:艺术创造有捷径可走吗?倘若有,我倒想再走那么一遭玩玩。如果将成功视为结瓜,那么,所有的准备和探索,包括“弯路”,都是长藤的过程。“藤儿越肥瓜越大”,没有藤,也就谈不上瓜了。
  和你一样,我也是个爱好广泛的人,我写过诗歌,写过成人小说,至于散文和报告文学,是一直在写。但是,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特长和限制,如同天空是鸟的自由,水是它的限制;水是鱼的自由,天空是它的限制。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固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要有自己拿手的绝活。我和儿童文学,应该是前世今生的缘分,儿童文学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儿童文学。我是把我写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乃至美术、音乐的能耐,全都聚焦到我的儿童文学中去了。反过来,我又将童心和童趣,融会到其他艺术形式中去了。对于我来说,儿童文学是我人生的必然和成功。在文学史上,一个作家的成功,是靠经得起读者和历史检验的作品说话的。文坛上一时的披红挂彩,喧嚣热闹,世俗的种种偏见和误解,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李更:很多人把儿童文学看作是故作童语。有些作家甚至认为只要像小孩子那样叙述就是儿童文学了,说如果自己将来什么也写不了啦就去写儿童文学;也有些作家认为儿童文学非常难写,写来写去找不到北,搞得孩子们不喜欢看,大人更不喜欢看,你认为呢?
  董宏猷:谢谢你提了这些常识性的问题,让我有机会谈谈儿童文学的基础知识,同时也谈谈我为什么理性地清醒地选择了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从成人文学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门类和分支,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成果。在世界工业革命前夕的几千年中,人类一直没有“发现儿童”,也就是说,人类始终将儿童视为人的缩小和预备,而不是独立的个体,也不享有独立的人格和权利。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更是完全忽略。一直到十八世纪下半叶,随着西方思想启蒙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社会开始承认儿童拥有与成人平等的权利,儿童的阅读和教育开始注重心理年龄特征,儿童的情感需求、审美要求,开始得到尊重和重视,儿童文学才应运而生。因此,儿童文学是人权和人性的文学,是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也正因为此,“五四”的先驱者们毫无例外地大力提倡儿童文学,提倡“童心说”。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者,是胡适、周作人、鲁迅等,他们对儿童文学的提倡,他们“救救孩子”的呼吁,无不朝着无视人权乃至“人吃人”的封建社会猛烈开火。
  一个世纪过去了。中国社会对“厚黑学”、“计谋学”、“官场文化”、“皇帝戏”的兴趣和重视,远远大于“童心学”和儿童文学。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代中国,反封建的历史任务远远没有完成。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在中国的儿童看似“小皇帝”,实则“小奴隶”的现实社会中,儿童文学和儿童文学作家被漠视、误解、矮化、边缘化,是不可避免的残酷现实。在现当代发达国家,儿童文学作家比一般作家更受社会尊重。他们的孩子是用优秀的儿童文学(包括优秀的图画书)喂养大的。而中国的孩子,则是在应试教育的魔咒中,过早地凋零和消逝了童年。他们作为生命来这世界一遭,没有更充分地享受童年的乐趣和权利,那就更不用说那些童工和黑煤窑里的黑孩子了。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参加儿童文学讲习班时,冰心先生,严文井先生,叶君健先生,都对我们反复告诫:在中国,立志搞儿童文学,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就是要坐得冷板凳,就是要“冷水泡茶慢慢浓”。因此,和我一同在80年代投身儿童文学创作的一批青年作家,是抱着“重新解放中国孩子”、“重新塑造中华民族性格”的抱负和责任感,暂时放下了已经小有气候的成人文学创作,清醒地、理性地、自觉地,甘受世俗的寂寞和偏见,不计个人的荣辱得失,开始当代儿童文学的革命和创新的。我的梦幻体长篇小说《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就是在这样的新潮中问世的。李更,你知道,我是在汉口码头上长大的,最看重的,就是男人的血性。我既然清醒地知道了儿童文学对于中国和中国孩子的重要性,而且,也开始了儿童文学创作,你说我会因世俗的漠视和偏见而当逃兵吗?一句话:别人怕的,老子偏不怕!偏不信邪!世界上凡成大事者,都不是见风使舵的“聪明人”,而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苕货”(“傻瓜”)。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