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诅咒能获得安慰吗?(外两则)

作者:李美皆




  曾经,在一个公开场合,一位作家畅所欲言地表达了他对评论家的不满,态度之激烈,几乎达到了愤怒的程度。这位作家前几年凭借改编影视赚了据说数目可观的钱,然后又王者归来,重新写小说,可是他的归来之作没有得到如他的金钱那么可观的好评,于是,他认为迂腐不堪的评论家们对他涉足影视存有偏见,又嫉妒他有钱,故意漠视他。
  因为在场的只有我一个搞评论的,别人便想当然地认为我应该站起来反驳。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说。倒不是所谓的沉默是金,——其实很多的时候,沉默并不是金。——而是淡然,我不愿意因为自己写一点评论,就搞得好像评论都跟自己有关,文坛就是自己家的一样。我还想起了一位智慧的老朋友讲的一个故事:两个人争论,一个说三七二十,一个说三七二十一,跑到县官那里去裁决,县官说,各打五十大板。那个坚持三七二十一的人说,我是对的,为什么要打我呀?县官说,他都三七二十了,你还跟他争,你不是也该打吗?
  我想,这位作家既然那么鄙视评论家,还何必在意他们的淡漠呢?居然需要可怜虫来肯定自己,那不是更大的可怜虫吗?
  后来我又听说,散场后这位作家意犹未尽,又充满得意与不屑地抨击了一位批评过他的评论家,结束语是这样的:我一本书就赚几十万,哼,评论家,穷死他!
  我想我若在场的话,可能会不顾“三七二十”地冲口而出了:这不是人渣吗?哪是作家!
  不能在文学的衡量中取胜,就用金钱来说话,这不是典型的暴发户心态吗?固然作家的素质不必高于一般人,但也不能把自己降到这么低级的地步吧?无论社会如何纷繁,价值如何失范,每个人终究还是要面对自己内心的,这真的能使这位作家获得安慰吗?
  怜悯别人是需要资格和高度的,所以,这位作家可以放心地收起自己的悲悯情怀来了。据我所知,评论家的生存并没有那么窘迫,大多数评论家还是能过上体面的生活的。至于我自己,应该说很知足。
  有位影视界的前辈曾经提到,好多编剧都对自己的报酬很不满,因为一部电视剧红了,演员和影视公司可以发大财,而他们才拿那么点儿。原来编剧也觉得委屈呀!由此我明白,这个攀比是没有止境的:评论家不如作家有钱,作家不如编剧有钱,编剧又不如演员有钱,演员又不如影视公司的老板有钱……可无论如何,评论家的生存还是高于社会平均水准的,虽然他处于这个链条的最低一环。而单纯比钱多钱少的话,身为编剧大腕的作家们也根本比不过一个青春读物的写手。
  请这位作家放心:没有富死的作家,也没有穷死的评论家,倒是精神的富饶与贫瘠,可能会有天差地别,而文学根本上是一项精神的事业,所以,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想说爱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有一位作家对于评论家不去赞美中国当下的文学创作很生气,他认为中国当下文学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评论家居然看不出来,甚至还时有贬低,那不是瞎了眼就是弱智。
  对于这样的分歧,我想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坐标系的问题。把中国当下文学放到当代文学、现当代文学和整个中国文学的不同坐标系里去评判,结论是很不一样的。如果再放到世界文学的坐标系里去看,结论更不一样。但如果放到夜郎国里去看,结论肯定会十分令人满意。
  这位作家可能把评论家的吝于赞美理解为一种专业的自负了,辩驳说,好,就放到世界的坐标系里去看,中国的评论哪一样比西方发达?只听说中国引进西方文学理论,没听说西方引进中国文学理论。
  他说的固然是事实,中国当下的文学理论的确没有西方发达。可是,理论发不发达与评论有多大关系呢?怎么能由理论的“贸易逆差”来推导出评论的盈亏呢?这位作家显然混淆了理论和评论,不知道搞理论的是很少涉足评论的。西方的优秀作家作品虽然巨多,但关于这些优秀作家作品的评论进到中国的并不多,进来的大多是理论。我不是说中国的评论现状很令人满意,我只是说不能这样推论的。
  说中国当下评论家不善于赞美也是不符合实际的,中国当下的批评现状是赞美远远大于批判。也许作家想说的是,他需要有质量的赞美。因为他在写作的时候就已经为评论家准备了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评论家完全应该看得出来的。他几乎忍不住要跳出来说了:我作品的闪光点那么显眼地摆在哪里,你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呢?是佯装的吧?
  评论家的赞美老是说不到作家心里去,这真让人着急!评论家就差跟作家这样说了:求您自己写个艺术匠心大盘点,我转换成评论家的口气发出来得了,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据作家冯唐的科学家岳父说,科学上有个测不准原理。文学的审美同样符合测不准原理,评论家“瞎眼”的时候肯定是有的。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作家的匠心用得失败了,以至于自己能说出九九八十一来,别人却连“一”都发现不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评论家如果看不出好来,就不能强说好。如果属于自己的审美能力问题,顶多算是笨蛋。如果明明看见皇帝光着屁股却非要说他穿着新衣服,那可就是骗子了。
  当评论家把牛粪夸成鲜花的时候,自己也离牛粪不远了,谁想当牛粪评论家呢?另外,把鲜花贬为牛粪的状况是有的,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把牛粪夸成鲜花。所以,请包涵不善于赞美的评论家那点难以启齿的固执己见或洁身自好吧。
  
  评论家不是榨汁机
  
  面对作家的期望与失望,评论家有时会感到惭愧与惶惑。作家觉得评论家明明大笔一挥就能为他写出妙笔生花的评论来,却偏偏不去写,是对他的故意冷落甚至刁难。对此,多数评论家恐怕都只能苦笑。
  在作家的想象中,作家的作品就是水果,评论家的评论就是果汁,而评论家就是榨汁机,应该这边水果进去,那边果汁就出来的。可是,评论家不是榨汁机。评论家自己也想成为榨汁机的,但他成不了。就算是榨汁机,也不是什么水果都能榨的。何况,那作品是不是水果还很难说呢,也许就是块土坷垃。
  将自己的沉寂归因于评论家的蓄意冷落,多半是一个不太光明的揣测。评论家真的不是什么评论都能写的,什么都能写的评论家肯定不是一个好评论家。对于自己没感觉的东西,评论家不是刻意不去写,而是刻意去写也写不出来的。
  评论家不仅不是什么评论都能写,而且也不是什么作品都能读的。生命有限,阅读也有限,在有限的阅读当中,评论家希望自己多读几本好书,我想这没有错。没有谁可以要求你不加选择地读书,即便你是被目为评论家的那一类人。我不赞成一旦被目为评论家,就要拼命去读最新作品,喜欢不喜欢不说,一定要对文坛了如指掌,最好每年都能做个“盘点”,以显示自己的称职,以保证自己的地位,以保持自己的话语权。
  职业阅读的不悦是显而易见的。曾经在一位身为出版社总编的朋友的办公室看书,一屋子的书,沙发上、茶几上、地上都躺满了书。拿起一本来问问,答曰恶心。再拿起一本来问问,还是答曰恶心。当阅读成为职业,带来的就是这样的审美疲劳,乃至于厌倦人生。
  我宁愿不从事评论,宁愿不要话语权,也决不放弃作为普通读者的那种自由阅读的愉悦。我愿意保持这一点奢侈的任性,不想读的东西就不读。
  这个世界上值得读的好书太多了,每当别人提到一些似乎好得要命而我还未读到甚至完全不了解的书,我就会痛心疾首,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和恐慌感。保守地说,与阅读已成经典的文学作品相比,阅读当代文学是没有审美保障的,所以,适度提防审美的浪费是有必要的。比如,我读余华的《兄弟》,读到他对厕所里的粪便的穷形尽相的描写,简直感觉到作家的不道德,这个比嗜痂更甚、与洁癖相对的恶作剧实在太过分了点,使人无法逃脱那种恶心感。他是为了突出女人的屁股还是男人的脸呢?在余华的笔下,它们都离粪便那么近。鲁迅先生说过:“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余华显然不会同意这个道理,他就要做一个画大便的画家。对于那样的杰作,审美是需要勇气的。
  评论家不是万能的阅读器,也不是万能的榨汁机,这是肯定的。任谁的失望也不能改变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