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一张可疑的床

作者:郭 盖




  在新近一期的某文学杂志上,读到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小说以河南乡村为背景,写了一个小姑娘“我”和祖母数十年的怨怨恩恩的故事,通过我和祖母这两个命硬的女人由怨恨到相知的过程,探讨人在世的意义,除了通篇有些女性作者惯爱发出的那些絮絮叨叨的矫情之外,看上去还不算太坏。
  让我感到有些好笑的只是作者对物件的描述,比如她笔下祖母睡的那张大床:“她常睡的那张水曲柳黄漆大床。那张床是清朝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大床,四周镶着木围板,木板上雕着牡丹荷花秋菊冬梅四季花式。床头和床尾还各嵌着一个放鞋子的暗柜。”我这里就说说小说里描绘的大床。中国古代流传至今的架子床,大致有明式与清式之分,明式的简洁清雅,床身以束腰、象鼻腿造型为多,上部六根柱,床分前后,前面四根柱,组成门围,门围三面有棂子花板,柱子上部由床冠花板相联,花板纹饰多以拐子龙纹装饰。清式架子床与明式不同,它是分体式的,一个床体,两个床足,床足是两个长条墩几,床体便坐落在这两个长条墩几上,两个墩几各有抽屉一至两个,用以放衣物。床围棂子或雕镂空的吉祥图案,松鹤延年、喜鹊登枝一类,或是清供四宝一类,或是缠枝花卉一类,床上的顶冠部位雕饰与床围雕饰上下呼应。
  从作者所描写的床来看,是清代风格的,不过描写的细节不大对头,先是牡丹荷花秋菊冬梅四样儿,一般极少在架子床上同时出现,再一个那床的木材也根本不对,这类民间的架子床,大致由两类木材构成:硬木和杂木,硬木有花梨紫檀、红木、鸡翅木之类,杂木有榉木、樟木、楠木、榆木、色木、楸木、桐木、柳木,不论是硬木或者杂木,就是没有水曲柳,乔叶把架子床说成水曲柳做的,显然是以今拟古牵强不通,把今天百姓做家具时髦的水曲柳安到往昔的架子床身上了,再一个说那架子床刷的黄漆也是想当然。明清风格的架子床,有上色与本色之分,凡硬木的架子床,因本身木头色泽肌理都很美,所以便不上色,有些色泽不美的软杂木,便会上色,通常是两种风格:黑漆描金或红漆描金,而没有上黄漆的,黄色是给棺材这类冥器上的色,阳间用的器物不使用的,有些架子床看上去是棕黄调子,那是木头本色加上清油形成的视觉效果,不是上的黄漆。
  由于这个作者实在外行,所以接着这个物事展开的情节让人看上去,便显得愈加令人感到虚假。
  在中国弄文学的人当中,像如此知道些人事,而不知物事的作者不在少数。回溯历史,中国数千年所遗传下来的,以典籍为最多,在这些典籍中所谈论的,大多是修齐治平一类的冠冕堂皇的做人大道理,或是王道、霸道、通鉴、驭人、斗人一类的著作。那些虚伪的中国先人们,明明享受着无所不在的物质,可是在他们的书里头搬弄的净是那些大词儿虚词儿。数千年来,中国遗存下来一些个物事,这些物事与人生的关系,过去向为大多数文化人所忽略,这种忽略,居心叵测。人们放大了某些东西的作用,比如所谓的文学,人们忽略了或者说故意忽略了某些东西的作用,比如物事文化,其实数千年来,中国先民所谓创造的物质文化,丰富多彩,人们可以一日没有文学,人们可以一年没有文学,人们甚至也可以一生没有文学,但是人们几乎不可以一日没有物事,这种形而下的物对人们的影响,是无孔不入的,无微不至的。构成中国人人生极重要部分的,便是这物欲的精神。物欲的精神,是阐释中国文化历史的重要篇章,这在数千年的历史演进中,被忽略了。在今天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重新认识到它的价值,只是在多数写小说的人那里,把物事弄得像小儿科,因为这些写家心里根本没弄清它们后面的意思。你只有了解到一件物事所包含的正常使用中的社会学价值时,才能由此产生富有意味的情节变化。可惜的是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的这种完整的文化物欲的精神,被摧毁了,人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大多数中国人被少数中国人摧残成了怪物。
  扯远了,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说物欲的精神。诗人艾青的儿子、艺术家艾未未有一阵子往外国运销中国传统家具。有一回我找到了他位于首都机场路、草场地村的家具样品大厅。在各色杂木家具里,有几十把形状各异的椅凳——伺候中国人民屁股的物事。其中有两把坤椅引起了我的注意,坤椅从腿儿至背顶总高约一米,坐高约50厘米,圆座,圆腿,两条圆椅背直挺挺地伸长上去,椅背的横枨随着圆椅面的弧度,也做成圆弧形状,椅面直径不过35厘米,这样的椅子坐上去,人永远只能大腿屁股和腰背形成一个90度的直角,两把坤椅是榆木擦漆的,大红漆绝大多数已经剥落,裸露的木头灰暗灰暗的,像是有许多年不用了。这是否可以算得是一本物质的《女儿经》呢?
  一部《红楼梦》,所以传播至今,并演变出好多部红学,让成百上千的人指着红楼梦吃饭,出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红楼梦》中蕴含了大量的吃喝玩乐的物质文化信息。曹雪芹先生凭着自个儿对中国物质文化的百科全书式的渊博,为写小说的立起一块丰碑。在那个物欲之海里,曹公给我们演绎出了如此丰腴的人生。
  物欲的玩意儿会说话,可是如今我们有许多弄小说的能让它说话吗?多数人只能让它四三不靠、模模糊糊地做为小说背景上一个点缀。没有了物欲的精神,小说便净剩了扯淡,并且是越扯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