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帝王写诗幸与否

作者:李国文




  而在中国,写诗最多的帝王,当数这位乾隆皇帝了。
  据《清通鉴·高宗纯皇帝·乾隆十四年》“六月辛卯(十五日),《御制诗初集》成。帝自序云:‘后虽有作,或出词臣之手,真膺各半,且不欲与文人学士争长。故十数年来,臣工以编次诗文集为请者皆弗许。’‘使阅岁逾时,或致残缺失次,其不忍弃置,较先为甚。’是集取乾隆元年至十二年之作,分为四十四卷,古、今体共计四千一百五十多首,以端楷分卷抄录,而不付梓。”弘历(1711-1799),活了88岁。仅从1735年至1747年,就已经写出来四千多首诗,所以,他一生写的诗,有说39340首的,也有说43000首的,差不多接近《全唐诗》的总和,恐非虚言,他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诗歌高产冠军,此前无人及他,估计此后也无人破他这个记录。此人的诗,除以此人的年龄,每年要写500多首诗,平均每天一至二首,即使他是驻会作家,特级诗人,拿双份国家津贴,配女秘书若干名,打死也办不到的。何况他整整当了60年皇帝和三年太上皇,六下江南,十全武功,把大清王朝折腾得由盛而衰,哪有时间和力气写这么多诗,他自己也不打自招,“或出词臣之手”,老人家并不讳言是有枪手代劳的了。
  乾隆写了这么多首诗,很遗憾,没有一句留传开来,如今几乎不被文学史提及,没人在意他还曾是一个高产的诗帝。芦沟桥头,有一座碑亭,乾隆题的“芦沟晓月”,仍为人所知,但背后刻的那首御制诗,估计不会有人记住都写了些什么。于是,我想起他有一首刻薄钱谦益的诗:“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乾隆笑话钱谦益的诗,没有什么价值,只配用来盖酒坛子。其实,他的四万首诗,十数卷御制诗集,也只堪覆酱覆醅之用。
  与乾隆相比,汉代的刘邦,大概是中国帝王写诗最少的一位,他一辈子只写了一首诗,诗题为《大风歌》。
  这位刘邦,曾任泗水亭长。明代的皇帝朱元璋,以为刘邦和他一样,也是大老粗出身。洪武年间,祭历代帝王庙,他站在汉高祖影像前,涌上一股引为同道的感情。献上一爵酒以后,他让人专门再敬一爵,并对这位汉代的开国皇帝说,“老哥,咱俩都是起自布衣,白手起家,打下江山,多么的不易啊!冲这一点,我格外多敬老哥一杯!”其实,据《职官记》,“十里一亭,亭有亭长,以兵役满期之人充任”。掌治安警卫,管理民事,稽查过往停留人等,至少相当于如今的派出所的所长,或街道委员会的主任,应该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书写能力的,与做过小和尚的朱元璋,不完全是一路人。
  刘邦称帝后七年,平黥布回师,路过沛县,邀集故里耆老,乡社亲旧,饮酒摆宴,席地大嚼。衣锦荣归的他,感觉当然是非常之好,他一边击筑,一边诗兴大发,扯开嗓子吼出来这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概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帝王诗,气势很大,抱负很大,颇具英雄本色,留传至今,家喻户晓。不过,我一直怀疑这位亭长,是否具有写诗的细胞?如果他以后还写过一首《小风歌》,或者《微风歌》,也许无妨将诗人这顶桂冠,加在他的头上。就这一首,就这三句,大有可能是叔孙通之流,现编现诌,当场口授,他记性大概将就,现趸现卖。估计,这位前亭长,那天酒喝得高了一点,也许忘掉了第三句。按说,诗好像应该四句才是。但帝王诗就不可用常理要求,老爷子就吼了这三句,你也只好没脾气。千古以来,有谁敢说汉高祖的这三句不成诗呢?
  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真正称得上为诗人的,曹操得算一个。虽然曹操不是帝王,但胜似帝王。如果有帝王文学排行榜的话,曹操名列前茅,列属三甲,是毫无疑问的,甚至有可能拔得头筹。曹孟德的诗,可以用十二字来评价,有气概,有声势,有深度,有文采。因此,千年吟咏,弦诵不绝。
  毛泽东对于历代帝王诗,看不上眼,评价不高,“惜秦皇汉武,略输文彩,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基本上不买账。不过,他对曹操,颇为推崇。1959年在北戴河的一首《浪淘沙》中:“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不仅抚今追昔之感,在领袖心中,油然而生,而且,对曹操问鼎中原以后,乘胜出击,建安十二年(207),夏五月出兵征乌桓,七月出卢龙塞,九月凯旋班师,经过碣石山赋诗抒怀的英雄气慨,也是相当憧憬的。
  曹操的诗,并不多,但下面这三句,在所有中国人的记忆里,是永志不忘的。第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直到今天,还挂在酒鬼的口边。第二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几乎是所有上了点年纪的中国人,用以自勉的座右铭。第三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就出在毛泽东所说的那个“遗篇”《步出夏门行·观沧海》中,普及程度不如前两句,但思想深度要胜过前两句。这就是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要懂得,要珍惜上帝所给予的有限生命周期,该发光时发光,该发热时发热,过了发光发热的年纪,阁下,你就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了。首先,消消停停,不要瞎折腾;其次,安安生生,不要总出镜;再则,切不可颠三倒四,神经错乱,令人不敢恭维。中国有无数诗人,能够在千年以后,被人不假思索,即可脱口而出这几句金玉良言者,有几何?
  接下来写诗积极性特别高涨的帝王,就该是来自草莽的山大王,来自草根的泥腿子,或来自行伍的大头兵。诸如此类的暴发户,本不知诗为何物,一旦黄袍加身,不做出两首诗来,大概觉得有点丢人。
  第一位是唐后的黄巢,他的诗名,因最近拍了电影,还蹿红了一阵。这就是那首《菊花》诗了。“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第二位是宋代的赵匡胤,陈桥兵变之前,就写过“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的诗,题目只一个字,颇怪异,曰《日》,后来,文臣们也感到拗口,可谁敢改皇帝的诗?第三位是明代的朱元璋,尚在扫盲阶段,也要漏一手,他学黄巢咏菊:“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第四位是明末清初的李自成,虽然他只做了一个月零十天的皇帝,可那也是在紫禁城太极殿举办过登基大典的。他有半首七古传世:“收拾残破费经营,暂驻商洛苦练兵,月夜贪看击剑晚,星晨吹送马蹄轻。”据说他失败隐居山林,还写有若干首《咏梅诗》,这大概都是附会的传说了。
  黄巢、朱元璋,都是杀人如麻的帝王,从诗中就透出来一股森森杀气。赵匡胤、李自成,诗虽文绉绉,其实还是顺口溜而已。这四位帝王的出身,一贩盐,一行伍,一淄流,一驿卒,若当不上帝王,也许不至于绉断枯肠写诗了。中国人好从众,别的帝王都写,他不写,怎能说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治国在行,写诗也要在行呢?别看俺文化程度相对低下,大字不识一箩筐,硬撑着也要憋出几首诗来,给你们看看,谅你们也不敢不叫好?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写过一首《咏燕子矶》的顺口溜:“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竿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钓钩,称我江山有几多。”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听得出来的潜台词是:你们不是说我尚未脱盲吗?我偏写首诗给你们看。接下来,可想而知,开座谈会,开研讨会,开新闻发布会,还得组织文学界、诗歌界学习,还得在报纸上辟专版发表评介文章。于是,也可想而知,那些古代的评论家,一个一个,如何屁颠屁颠,如何奉旨吹捧,如何领取红包,又如何等着升级提拔涨工资。最滑稽的,广明元年(880),黄巢进长安后,“有书尚书省门为诗以嘲贼者,尚让(巢之股肱)怒,应在省官及门卒,悉抉目倒悬之;大索城中能为诗者,尽杀之。识字者给贱役,凡杀三千余人”。(事见《资治通鉴》)这就是说,拿笔杆的诗人,永远敌不过拿刀把的诗人。你的诗写得再好,也不及那把刀厉害。
  最后,就该说说诗人队伍中,那几位命运不佳的末代帝王了。
  其实,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五代李煜,写“中原心耿耿,南泪思悠悠”的北宋赵佶,在帝王级诗人中,算得上一流或亚一流水平,但他们以写诗的浪漫,去治理国家,以写诗的激情,去抵抗外侮,最后,无不落一个国破家亡,客死他乡的下场,了此一生。接着,等而下之,就该是写“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的南朝陈叔宝,写“如何汉天子,空上单于台”的隋朝杨广了。以上这四位亡国之君,在好写诗的帝王中,还应看作是出类拔萃之流,至少他们写出来的是诗,而非数来宝,快板书。
  隋炀帝杨广虽然是个糟糕皇帝,是个典型的虚胖综合症患者,但他的诗却是个异数,有其不同于当时南朝华靡文风的刚劲雄壮。明·陆时雍说:“陈人意气恹恹,将归于尽,隋炀起敝,风骨凝然。”(《诗镜总论》)更有论家认为,隋炀帝的诗,是闳丽壮阔的唐音前奏。然而,诗归诗,人归人,杨广在历史上,不但是个作恶多端的昏君暴君,而且还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坏蛋。
  唐·刘 《隋唐嘉话》载:“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又:“炀帝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独不下帝,帝每衔之。胄竟坐此见害,而诵其警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耶?”看这张帝王诗人的嘴脸,你会得出以下这个结论:
  帝王好写诗,对真正的诗人来讲,绝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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