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有的陌生意味啥?

作者:毛志成




  对有的人或事,有的书籍或文章,表示陌生甚而一窍不通,不一定是错的,绝不能责备。人家有人家的道理,没理的也许是你自己。例如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尤其是山野之民,不知道某位中央级高官是谁,陌生得很,你能说人家有什么可笑之处?说不定正因为人家是十足的、标本式的民,才把民当得正经。若是一个十足平民对国事大感兴趣,能熟知从中央到省、市、县一大串官员的名字或传略,野史或传闻,这个民注定连自己从事的本业也干得稀松外行。相反呢,一个官场之人除了熟识自己的直接上司或亲戚网之外,对中央级的许多大首长连其名字或业绩都一无所知,这样的官员也往往是庸官或昏官。
  另如,一个专会说相声、唱小曲的艺人,只识侯宝林、邓丽君等人之名,而对死去或活着的大科学家如牛顿、杨振宁等人的名字都陌生,一无所知,这也无过错,很可能说明他(她)是敬业的艺人。若是这位笑星或歌星是个“万事通”,连科学界的名人及其学问都知道一大串,能在电视台上以名人身分大搞各式讲座,我看他的艺技十之八九是假的,是混子。反过来呢,身为科学家连同行同业的真正卓人及其学识都知之甚微,糊里糊涂,这样的“科学家”也可能是冒牌的。
  具体到文学,具体到中国文学,某些平平常常的读者只识琼瑶、金庸之名及其某部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对曹雪芹、蒲松龄、鲁迅及其作品如《红楼梦》、《聊斋志异》、《狂人日记》都一知半解,甚而陌生,也不必责备,因为人家只是读者而已。反过来呢,成了作家(包括加入作协或未加入)的人居然对已有定评的真正名作家、名作品连粗知的水平都未达到,乃至陌生得很,他就应该对自己的作品不要再吹牛了,再发疯了。
  有的“先锋派”、“超前派”作家,针对我的话曾很赌气地说:“我偏偏不去研究那些老掉牙的人物或作品,而我又偏偏写出了著名作品,成了著名作家!你怎么讲?”
  我只能说我对那个“偏偏”颇反感,而你那个“偏偏”只能证明你的为人或作品也很“偏偏”,是靠写作界或阅读界的胡闹派“昏抬”上来的。
  文学界中的人,对外界(如赌界、色界以及种种玩界)之事可以陌生,甚而越陌生越好,惟独对本界中的人和事不能陌生,至少不能十分陌生,否则你人也会最终被正经读者陌生。
  当年我曾针对“不能陌生”的问题写过两篇文章,恭维了一些人物或作品。其一提到的是教育界的武训,我甚而认为他是中国教育史上屈指可数的圣贤之一。其二提到了某些作品和作家,并认为对其陌生简直就不配当作者、读者。
  比如我曾举出过这样的事,仅以中国的汉语写作为例,我就认为没有认真读过《红楼梦》的人就不配去写今天的长篇小说;没有认真读过《聊斋志异》的人就不配去写今天的短篇小说;没有认真读过《庄子》的人就不配去写今天的散文;没有认真读过《离骚》的人就不配去写今天的自由诗;没有认真读过《反杜林论》的人就不配去写今天的学术作品。最后便说:没有认真读过鲁迅作品的人(儿童、青少年除外),就不能当好中国作家。顺便还要说一句题外话:没有真正严肃地、继续地深掘“文革”现象的人,和没有真正客观地努力开发“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人,就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中国。
  上面谈到的问题较多,留待以后逐步探讨。这里,我只是侧重地去谈一谈貌似很老而实际仍新、貌似很新而实际老化的话题,即如何对鲁迅进行再认识的问题。为什么要看重这个问题?还是为了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作家,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国情和中国文学。
  当代的中国作家,尤其是一茬比一茬年轻的作家(包括青年作家、少年作家、儿童作家),他们除了年龄优势之外,其它的优势也很多。特别是“横向知识”(如所涉及的最新洋知识,读到的外国新书),以及从外国引进来的新认识、新理念、新思维、新写法,几乎大大超过了老作家的水平。这是大优点,值得学习。反倒是在生理年轮和心理年轮上都老化的作家,一经惯于倚老卖老,这是尤为可悲(包括可厌)的。但是处在青春期的青年作家、少年作家,也会有“倚俏卖俏”的毛病。这种毛病的症状之一就是过分地厌古仇古,甚而对经典式的古人古籍很陌生。殊不知外国也有古,外国的大知大识人物也有对古的尊重,包括对中国之古的特殊看重。掀起的“《老子》热”、“《庄子》热”,就有多次。他们对《老子》、《庄子》、《红楼梦》等著作的研究,以及对鲁迅的认识,态度上是很严肃的。他们看重中国的古人物、古典籍,就包括认为中国古人古籍具有老实品格。德国的黑格尔是世界顶尖级的哲学家,但他认为“世界的哲学故乡在中国”,并对中国的老子、庄子有非一般的仰慕感。仰慕什么?首推老实。读读黑格尔的厚厚大书或洋洋大文,单是其书籍之厚、使用的文字之多,就足以把一般人吓倒。而老子的书无非是几千字的小册子;庄子的书,总计无非33篇,每篇使用的字数几乎都可算作“小文”。但老子、庄子讲出的真理,又足以使很多中外学者探讨一生、研究一生。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包括老、庄)很老实,无废话、无奢语、无赘言。鲁迅也如是,他的作品中占比重很大的是短小杂文。有人为此还讥讽鲁迅不是大作家,甚而不是作家,这话错了!今天下笔就几千言、几万言、几十万言的青少年作家,若是能用读鲁迅许多短文来垫底,将鲁迅的老实品格学到手,注定会越来越接近于真作家。
  近年来,“扬鲁派”和“抑鲁派”都没有闲着,时不时地就火了一把,热闹一番。扬鲁的,恕我直言,大都颇老(包括见解老、角度老、知识老、表述老),很少有前人从未重复过的新认识。而抑鲁的又颇浮,常常将情绪、偏激、沽名、叫卖当成新品牌来悬挂。
  我自知学识浅陋,才气紧缺,故而只能俗人说俗话。若是有人问我鲁迅基本的也是首要的品格是什么?我的回答可能属于常人常见:老实。
  说鲁迅的可贵处在于老实,很多“才华横溢”的精英会鄙夷我,甚而认为我在侮辱鲁迅。对鲁迅,好像必须以“伟大”、“卓绝”、“无与伦比”誉之才对。但我却认为鲁迅的许多伟大卓绝之处,恰恰以老实的基本品格做骨架,做魂魄,做根底。而这又正是太多太多的名士才人所不及的,所欠缺的。
  我看人,常常看重细枝末节之处。比如说,我们先看看鲁迅的字体,就透着老实。鲁迅的字,无论是写文章还是给人写信、给人题诗题文,都使用始终如一的笔体,以工整、规范、朴素为本,不故意玩“名人手迹”、“书家墨宝”的作秀之举。这就叫字如其人!再说一说文如其人,鲁迅为人为文首重的是老实,即:首先是老实人,随之去写老实文。鲁迅的家书、与友者书、与仇者书,也包括为人写序,为已故之人撰写碑文,都首先尊重的是对方本身,绝不借人炫才扬己。
  鲁迅的学力、才力、笔力都是超群的,但他的这些“力”又都是以老实为原魂的。“老实”者,诚实、朴实、坚实之谓也,非但不是无能的同义语,而且是真才能、大才能的美而无痕标志。
  鲁迅的小说,无论是写“狂人”,写祥林嫂,还是写孔乙己,写阿Q,那些人物形象大都有平民底色。纪实性的散文《一件小事》也如此,瞄准的是小人物。既不借用“上层人物”来壮自己之威,也没有为文而文的强行编造之意。这就是老实!
  鲁迅毕竟当过官员(佥事),当过教授,他却无任何名人、大人物的架子。恰恰相反,他却常常将作威兼作假的官员、教授、名人当成了战斗对象,不媚不附。鲁迅的战斗力之所以强,许多时候得力于“实”,包括见识上的实,知识上的实,胆识上的实,和文功、文采上的实,致使其笔所向披靡。而且,又对某些人的不实之举(如辱骂和恐吓)予以摇头叹息。
  后来鲁迅享有了思想家、革命家盛誉,不过我认为他的思想之所以卓越,首先基于他的思想是老实的思想,源于实实在在的学习和思考。“我倘能生存,我仍要学习”,他实现了自己的信条。鲁迅的革命之所以有力有效,也只源于他的革命是老实的、真实的、切实的革命。这又首先表现在他对顽而不化的反对革命者,和花里胡哨的乱革命者、佯革命者、伪革命者,一律予以排斥和疏离!我们目睹当年的和今天的许多非正常现象,如当年的极左之风、“文革”荒唐和今天的洋场景观、殖民意识,一经阅读鲁迅作品(尤其是杂文),有时真会有“今昔无异”之感。鲁迅的作品之所以生命力恒久,仅仅因为他老老实实地相信真理,体现真理。什么是真理?主要是老实人讲的道理。老实人常在,也叫真理常青。当年有的人对鲁迅拜之如神,认为鲁迅的话是《毛主席语录》第二,根子在于哄喊者的不老实,索取的是有偿跪拜。今天有的人为什么对鲁迅很陌生?为什么即使热炒(包括热捧和热讽)也别有用意?根子仍然在于心思的不老实。
  最后还是要回到本文的题目《有的陌生意味啥?》上来。有的陌生是好事,有的陌生是悲哀。世上确有值得陌生、理应陌生的人和事,言和行。有些陈谷烂芝麻式的古名人,古琐事,古野史,古杂籍,以及古而无实用的有名书册、有名主义、有名咒诀、有名口号,该扔就必须扔,对此(尤其是青少年)越陌生就越可爱。而对有的人和事,书或文,语或句,则切切不能陌生。为什么不能陌生呢?由于那是因老实而常青的人物和事物。
  我特意地说了说鲁迅,不过是举其为例而已。鲁迅曾被人捧高过,为什么没有捧出永不忘、永不朽的局面?失误只在于强调了鲁迅的伟大而忽略了鲁迅的老实。鲁迅也曾(或正在)被人抹掉过,为什么抹掉的时候又心虚?也是因为说这说那都没有认识到鲁迅的老实、坚实。和评论一切人、一切作品一样,为什么时而捧、时而抑,始终未形成定论?原因也在于不老实,包括被评者本身的素质不老实或评人者心术的不老实。假若两者是由老实的作家和老实的评论家组成,文坛的状态就会美妙得多。社会也一样,世界也一样,由能人筑台不如由老实人立基。老实人可以是能人,也可以是平常人(愚人除外,因为愚人也不会老实)。而不老实的人,无论其智其愚都等于胡耍乱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