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吴玄的《陌生人》

作者:文 珍




  大部分好小说都是在重读之后才被认定的。《陌生人》我读了三遍,第三遍的感觉自是不同,仿佛又从文字的表面觑到了一点裂缝深处的东西,正熠熠发光。而我对书中的人物简直熟悉得不再是“陌生人”,而成了朝夕相处的老熟人。
  关于“自我”,我们自然并不陌生,无论从话题本身,还是从镜子里可以看到的面容。可是作者却偏要说:“自我比世界更荒谬。”这样,我们每天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就赫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们认识自我的过程,也正是一个陌生、异化的过程。而依照作者的观点大胆地假设,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陌生人。这过程好不惊悚,然而书中主角何开来却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通过对他的凝视,我们完成了对自己体内那个陌生人的初次认知。
  大多数人在某个暗夜或者白天里,也许会和心里头住着的那个陌生人打个照面,第一反应就是绝对不能当真。一个小职员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听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告诉他说:辞职吧。这不是你要的生活。但是他恐惧深思,害怕面对此后可能出现的一切不安定因素。因此对于这个声音的回应,只是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又有一天,一个朋友不无沉痛地告诉我,他老家邻居家的一个阿姨前两天跳楼死了。他说那是个平时看上去相当正常的妇女,子女很孝顺,和丈夫关系也很好,因此完全无法解释她的猝然死因。面对他的问题我无言以对。这些年在我们身边发生的跳楼或者其他自杀事件层出不穷,连哥哥张国荣也都选择了纵身一跃。在那飞下的瞬间,他们都是因为听从了心底那个陌生人的召唤吗?
  而回过头来,再看我们的主角何开来,却和这些脆弱的人都相反。他好像是最应该去死的人,结果他却懒得去死。他和他体内的那个陌生人似乎是好朋友,两者之间达成了相当的默契,因此能够步履一致。而他的外在社会行为表征则是心魔的现实具体化。换句不那么绕口的话来说,何开来真正做到了爱谁谁,想怎样就怎样,就表面上看,这实在是一种让人相当羡慕的状态。
  第一个阶段大抵是职业生涯的幻灭。他大学毕业,回到萧市,却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也无事愿干。学历史只让他懂得了五千年的历史是“吃人”。那么到底干点什么呢?纵欲吧。在虚无的情欲游戏之后他终于遇到了李少白,对爱情的冲动迫使他写下了“你是我的故乡”之类云云,但是事实证明,“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从来只是童话的例行谎言,而气质脱俗的李少白也并非他真正的精神家园。电光石火的爱情梦醒来,何开来开始了他的新的旅程:考研。但是对爱情免疫之后,过于明确的求学考研之路又能给他提供多久的救赎?果不其然,考期还没有到来,何开来早已放弃。他又继续回到萧市。这种游荡的姿态简直就如本雅明笔下的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游吟诗人一样,无所事事,东游西荡,不想前因后果,也不考虑过去未来。他甚至还不如那个漫游者,至少目光偶尔有聚焦的地方。他每分每秒都在睁着眼睛,但是他并不在看;他就算在看,也什么都见不着。
  何开来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空空如也。也正因为此,他最后和杜圆圆的婚姻虽然吓了读者们一大跳,其实细想也并不突兀。何开来借助这桩婚姻成功地逃离了和现实的所有真正关联:从此既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恋爱,连夫妻之间的义务也不必履行,借助杜圆圆的盲目崇拜,日夜躲在一个无所挂碍的天地里,如同参禅。他的身体变得胖大而灵魂缩得更小,站在胖大无比的面包店女老板杜圆圆身边空洞无物地微笑着,这一副图景简直绝妙地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信仰缺失的最佳造像,每个人都觉得不像自己,却又在里面看到一点说不出的什么,很眼熟。
  而这也许正是我们这个浮躁时代极具代表性的一副肖像画。是毕加索式而非达利式的,变形却真实。
  《陌生人》并不是一本关于局外人的中国版本,也不打算就个人幻灭话题进行一场讨论,而是一本关于各种放弃的可能性的哲学读本。试想一下,如果真能顺心遂愿,让我们从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自运行得规范的轨道里逃逸开来——说来痛快,可那样我们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但是何开来也并没有第二次生命,他却勇敢地浪费着,何其慷慨,何其尽情。也许在潜意识里,这一切打破和摧毁,不单是男主角何开来身体力行之举,大概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狂想吧?按时上学,考试,毕业,工作,结婚,在这社会主义发展初级阶段,诸如此类按部就班的生活委实太沉闷也太沉重了。但是为了那些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我们又不得不这样无惊无险地活下去。可这同时又是一个极度张扬个性的浮躁世代——社会主义的皮毛下面藏着资本主义的小骨头——因此在顺着习惯轨道滑行的同时,我们偶尔也难免关注一下自己的内心。
  这样就必然会和那个陌生人打个照面:他始终在那里,时刻准备着,颠覆并摧毁一切。又或者,和何开来一样,这陌生人根本连摧毁都懒得。他只是睡觉,并且劝你同时也闭目塞听,昏睡下去:但愿长睡不复醒。注意,是睡觉,而不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