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邻居韩作荣
作者:王燕生
作荣晨起时的咳嗽声,还有暮色中陪夫人散步的身影,突然消失了,我的生活反倒像被抽掉了些什么。二十多年熟悉且亲切的事物,一下子无影无踪,该是什么感觉?没办法,人往高处走,他搬进一幢很高的高楼去了。远是远点,但没有从我心中迁出。
我和作荣是前后脚迈进《诗刊》门槛的。那时,中国诗歌和大地一同刚从噩梦中醒来,荒芜的心野亟待耕耘播种。我们同当过兵,同是拿枪时写起诗来的,如今又同在作品组。兵和诗的激情燃烧着我们。我像他这年纪,撞上了文革,而他而立之年,立在了好时候。
我一家四口来京时,挤在母亲的小屋内,是沾了作荣们的光才结束无房岁月。够难为的,严辰主编自己还住办公家,却腾出几间平房给刚调进的,每家约八平方米,我也有一份。 自此,作荣成了我的邻居,分别把守《诗刊》大门内两侧。房间虽小,对于两个处于人生重大转折入口处的人来说,一个“家”宇落地,稳固了事业的基石。我喜欢这种“前店后厂”的生存方式,快捷省时,几步路就是办公室。想必作荣也有同感,要不然每每入夜,怎会见他仍在办公室内审稿和给作者复信呢!
在虎坊路的小平房里,我们还出演过一场“大戏”。1980年3月27日,作荣和我起了个大早,骑车到崇文门菜市场采购,居然还买了从不相识的金枪鱼。在贴着办公室东墙,用木棍和油毡搭成的几家共用的厨房里,由我掌勺的一道道菜被端上一张乒乓球桌。就这样,《诗刊》社代表诗歌界,以简陋和真诚,为正唱“归来的歌”的艾青庆贺了七十寿诞。
不久,搬往团结湖,作荣和我对门。先虎坊路,后小关,风霜雨雪地我们常结伴骑车同行。但是好景不长,因为一件很不愉快的事,作荣不无遗憾地主动离开《诗刊》,调入《人民文学》,柳暗花明地进入又一段人生历程。同事当不成了。邻居照常做下去。你缺酱油,来我家拿;我没生姜,敲你家门;自认为好吃的,哪怕一碗粥也端过来。诗歌界我的熟人也大多是他的朋友,来时常把两家当成一家,串来串去。他做东,‘我坐二把交椅;我料理,他添杯举盏。团结湖果然一派团结景象。
在团结湖,作荣住的房间比我窄,却拥有比我宽阔得多的天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挣脱禁锢的中国新诗,不顾人们的欢呼、喜悦、困惑或愤怒,以其自身规律急速地发展变化着。作荣在他那个年龄段的诗人中,是觉醒最早的先行者之一。以前他出过诗集,写的大多是客观描摹再加上点升华的那类诗。我走过同一条路,深知陷入惯性(抛开谬误不说,即便是“正确的惯性”)有多可怕。世上恐怕没有几件比否定自己更痛苦的事了——无论如何,亲手摧毁倾注过心血的昨日的大厦,不亚于心灵一次八级地震。更要命的,是明明修的干打垒,偏当做金铺玉砌的宫殿,死死抱住不放。结果,一批在诗坛知名的“忠诚卫士”,不是与城共消亡了么?淘汰,这社会进步的法则是无情的。作荣从废墟上跨了出去。
至今我记得1980年5月他写的那首《听音乐演奏会》。今天来看,这只是一首不很起眼的诗,在当时,对于作荣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对我则是可望不可即的高度。诗的开头写道:“寂静,继而是气流的震颤/清婉的乐声/虚幻,似可触摸/充实,却如空蒙的雾气//声音,是有颜色的么?/谱架上,音符该爆出绿芽……”同样面对客观景物,呈现出来的已是由内向外,直接付诸于感官的意象群。他那扇尘封的内宇宙之门正戛然打开。而那时,吹皱一池春水的所谓“朦胧诗”的提法,尚在母腹之中。
艺术观念的转变,知识结构的更新,审美理想的移情。让作荣的创作风格发生高质量的飞跃。整个八十年代是他的黄金季节,从理论到实践,在一个新层面完成了“韩作荣体系”。这期间他出版的诗论集《感觉·智慧与诗》,诗集《裸体》《雪季·梦与情歌》便是明证。作为编辑,作荣兼收并蓄,以推出优秀作品为己任。同时,面对中国新诗现状和发展态势,又有胆识、有选择地编发了一些具有创新和前卫意识的作品。由于《人民文学》在文学期刊中难以替代的位置,这种宽容和引导,对百花齐放局面的形成。不无积极的意义。
我也听到过关于作荣的诗“读不懂”的议论。因陌生、无知而造成的“阅读障碍”,不仅在欣赏文学艺术品时发生,面对大千世界,让人“读不懂”的比比皆是。即使是经典。《诗经》《楚辞》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读懂?阅读障碍缘于信息传递或接收出现“死机”。发送者若敲出一堆乱码,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辨识,谁还能解读?作为“心灵密语”的诗歌,哪怕发出的是未加密的信息,接收者如不能同频同步,也照样难以破译,我不能说把握了作荣每一句诗的指向和意趣(这是诗所允许范畴),但他对世界的关注,对生命的体悟,对人性的揭示与提升,他的人品情操,他的机智诙谐,以及冷火焰似的燃烧。我敢说是读懂了的。
1988年初春。我们搬到和平里同一个单元。一样的规格,他五层,我四层,近得能听见他穿透钢筋水泥的鼾声。(绝无夸张,作荣的鼾声是著名的,一次我组团去天津采访,匡满享受不了他的夜曲,第二夜只好由我去当孤独的听者。)由于作荣比我少生一个儿子,便拥有了一间书房。每次进去,总是烟雾缭绕,连被书橱挤得只剩最后一条边境线的墙壁也被熏得发黄。作荣烟瘾极大,每天两盒打不住,而且专抽不带过滤嘴的;有过滤嘴的也要掐掉,想是为了真正保持与烟的“零距离”吧!
他的书房也是他的餐厅和产房。古今中外、土菜名肴他都吃,知识大餐让他一天天强壮起来。《少女和紫丁香》《纸上的风景》《韩作荣自选集》《城市与人》等一部部著作,就是在这里出生。在一段特殊的日子里,我是从他的书橱内第一次认识了金庸、古龙的。先《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后《楚留香》《陆小凤》,一摞摞往我家里搬,通宵与侠胆义士行走江湖,消解我不少困惑与无奈。在我摔断腿躺在医院不能动弹的时候,也请来过昆德拉、帕斯、埃里蒂斯这类洋救兵,但都爱莫能助。最终还是金大侠、古大侠慷慨拔刀,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作荣不但读武侠,还能写。某出版社得到一部武侠珍本欲出版,结尾处却散佚十数页,找到作荣,他一目十行匆匆翻过,竟一夜间补缀出来。我没看,不敢说天衣无缝,有个精彩结局,总不会成问题的。
作荣人缘好,朋友多,但不是那类爱抛头露面的人。公众或社交场合,他话不多,这和故作深沉、或不善言辞无关,我听过他讲课谈诗,侃侃而谈、行云流水。少说,或许是他的性格决定,也或许只是为了把时间留给别人。有次开作品研讨会,发言的不乏溢美之词,主持人点名作荣发言,他分析后指出,两部作品中有一部有概念化倾向。这是这种场,合一般人不愿说的,他说了,而且,充满善意和真诚。我问自己,在世俗化中还保留了多少率真?
这些年,作荣变得有些怕我,怕和我一起喝酒。我是个因情重酒的人,早巳“酒名远扬”。作荣有酒量,早年当工程兵,听说两人喝过三瓶。他不爱细酌浅尝,常一大玻璃杯白酒一仰脖灌下去,豪气凛然。用他的话,这叫做长痛不如短痛。没我在场,他也喝,但能节制,很少有人像我这等放肆。我在,他就扛不住我的软硬兼施,非喝不可。一次当场喝趴了,被人架上车送走,忘在椅背上的上衣,还是我,替他带回的。
作荣搬走了,各自有了新的邻居,但他那个位置已无人能取代。我设想假如我再摔断一次腿,久卧床榻后,第一次拄上双拐,艰难地移上五楼,再向作荣倾诉我第二次学会走路的喜悦时、我该去敲哪一扇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