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向西偏北(外一章)

作者:黄 海


  我一直没法弄清这个地名;在秋天的河套,或者往腾格里西去的路途,一片荒芜的戈壁滩。它过去是肥美的草原,养着牛羊和水草的村落。它的北边是靠着沙漠的边缘,它有,着像父亲一样粗犷的胸膛。
  风就从这里向东、向南刮着。
  它刮向东边和南边的村庄。再由东边和南边的村庄刮到羊圈和河床,每天不停地刮着,河流经过这里染了一身的尘土,而住这里的人,呼吸这里的风,饮这里的水,皮肤和纵横起伏的山丘一个色彩:黄。而内心无限地透明着。
  他们和天空和大地一样无视我的存在。一切都是这样的,蚂蚁搬走草根,流水带走沙石,风把他们的村庄再向东向南迁动,我2000年去过,我现在又来了。它们搬动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我在这里走动,听得出自己的脚步,去年的脚步声比今年的要大声些。现在,我的鞋底全是沙子,去年的这里,它还是草根裸露的地方。如果我把迁走的村庄看做往腾格里西去路途的起点,我要去那儿,我已经记不太清它具体的位置,它从前叫什么格尔,村庄是另一个名字。它往东搬了,又改名字。听说很美丽的名字,叫木措,在藏语里,可能是神圣而美丽的意思。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懂藏语。
  去年的夏天我曾睡在这里。一个晚上,我睡在以天空为幕的巨大帐篷里。它的夜空无比的清澈,宁静的河,在没有风的时候才开始出发。我看四周的山,幽灵般的,有无数只手伸向我的胜庞,急促、紧张,随后是开阔、明亮的天空照耀的星辰。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最先醒来,虫子躲在我身体的下面,在泥土里,它们低声的呼吸。我从这里向西出发,去那里,向西偏北,十里处,一片废弃的土墟,几棵胡杨木,被姹焦的树底,枝桠上长出叶子。它们细小得可怜,在那片沙地中,向西偏北,它被更为广袤的沙尘包围。行人一味的赞叹这不断涌现的壮观,雄奇的巨幅背景,它在人工的在自然的作用下,我发现村庄的生活越来越远离这些。
  第一次到达这里,我惊讶于腾格里西,更远的以北地区,甚至更广阔的草原,它原来的部分,出奇般的寂静,它寂静的部分:月亮、太阳、风、山峦……都藏在我的心脏里。
  我曾为腾格里的西北偏北写下诗句:
  
  我愿意在这里长眠,这片美丽的湖
  它生长星星和羊群。儿女就在这儿成长
  这片母亲的腹地,我是它睡着的婴儿
  ……
  
  而此刻,我足下的这片土地,它才睡去,我像是刚刚醒来。远处,高高的天空下,它每一处,我清楚地看见,千条大河之源、万仞山脉之巅,都是从这里,或者这片大西北,四处蔓延……我记不住名字的那座村庄,在腾格里向西以北,我每次去那里,我的身后,村庄离我更远。它的存在仅仅是在诗意的废墟里。
  更多的人,即使是去过那里好多次的人,像我一样难以说出它的具体位置。
  在腾格里,沿着大风的方向,第一个村庄,西北偏北,十里处——它是为了方便记忆抒写的一个词。我在这里开始成长成另一个人……
  
  时间静止的西宁
  
  早晨八点钟,我听出西宁大地上还是一片的宁静。
  我走在湟水岸边的河谷,阳光白花花地照在不远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它向西匍匐着,在平坦的湟水河谷,它像一只奶牛宽阔的腹地兀自突起的一排砣色的乳房,在盛大的秋风中开始澄明。我所见的是它向东延伸的原野——进入西宁的门户——东川,它种植青稞、小麦、油莱。而我的内心是高远的蔚蓝——不可企及的青藏高原的草和天空,是早上的风带来牧区的绵羊和牦牛的清鲜粪便。
  在西宁,风带来的气息无处不在。我走过的胜利路、同仁路或者昆仑路,汽车和拖拉机卷走多出的空气部分,它是酥油,或者是干牛粪烤出的酪茶味道。这些躁动的空气中,你可以分辨藏民从牧羊群分离出来的涮羊肉味儿。他们从牧区来,在通往朝圣者的路上。我不用手指触摸,我来听,这些秋天的原音:鸟飞过上空,翅膀划过。我用完早晨的时间仍然没有走出一条街,我只行走三百米。西宁仿佛在那刻永远睡眠在时间里……
  第一个打破宁静街道的人,看见日出从土楼山上升起,这是外地人的错觉,太阳应该从广袤的东川照耀我们。霞光四射的北禅寺、塔尔寺、清真寺……我想像中金碧辉煌的壁画、清净素雅的雕梁画栋,它们在晨曦中沐浴,接受昨夜的月光和星辰洁白的洗礼。我也是的,我在高原刚刚醒来的早上,我满眼都是梦里月光碎落的声音。
  每个人都在不慌不忙地走动,显得十分臃肿的体态。我敢说,世界上走得最漫不经心的人,心地无比纯净的人,我已经和他们一起幸福地走在祖国西北的西宁。
  它也有喧哗的时候,那是中午,时间才慢慢苏醒。在三棵榆,这是西宁的闹市区,来来往往的僧人、喇嘛、市民和艺人,他们的日常生活是祈祷、购物、低语,或者缓慢地向四周的街道分散,而艺人们的弹唱在繁华的西大街显得无比的寂寥,但他们依旧热爱着这门古老的艺术,我同样爱着。我倾听到的每一处的低声和呼吸,更加接近生命的真实。仿佛一切是那么的静止,如果不是大风吹落树叶,如果不是我刻意地寻找一个行走的参照物,时间恰恰已经逝走……
  
  西宁:它之东——黄河流向陇中;
  它之西——雪山和羊群;
  它之南——鹰、星座和草地;
  它之北——山冈挨着山冈;
  
  中央是我此刻行走经过时的广告牌:海尔电器、中国电信、青稞酒液、三鹿毛绒。我走过的这片大地是昌耀看到的“从地平线渐次隆起的”的“青海的高车”,于他是一篇悲壮而巨大的诗篇;,于我是心灵邂逅构建的一座庄严和肃静的墓地。诗人眼里的西宁群山起伏、日落日起——是大风起兮,而内心无比的明净。我的西宁它在早上的光阴里侧身——它驻足在“惟有北斗,西柄之揭”的西海,瓦蓝色的,像一颗玛瑙深深陷入……
  这橙色中的青海,西宁大街中灰色的砖墙、柏油路、褪掉色彩的喇嘛服、褐色的草坪交杂在一块,斑驳。风扬起的沙土,吹痛我的脸庞,在炫目的太阳光的照耀下的高原,中午人群聚集。他们古铜色的肌肤,额头加深的皱纹是风和紫外线经年的雕刻留下的。我在西宁,从宽敞的杨家寨到狭窄的黄河路,都是他们晃动的背影。
  他们用一天的时间,甚至更久,从牧区来,做一件事情,去湟中。他们的内心知道,我不知道。我在西宁,他们无视我的存在,时间也是这样的。每个人在西宁内心澄清,他们面对所有的,目空一切。而鸟屎从天空落下来,我都会惊讶半天。他们什么都没有感到。你觉得应该在早上匆忙地去做一件事,而他们中午才出发。因为天空离它高高在上,西宁高高在上,羊群高高在上,黄河长江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