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诗歌:作为一种微观地理学(评论)
作者:耿占春
春林近期的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叙述方式上明显的自传式语气和传记式经验。对我来说这样的语气产生一种亲切感和阅读的信任感,毕竟,对经验的叙述如果没有显示出承载经验的主体,就会滑向空洞。很久以来,关于“语言说话”或“作者之死”的哲学风靡一时,语言本体论成为一个新的诗歌与哲学的神话。在诗学上语言本体论取代了古典的神灵也取代了浪漫的自我,诗歌中的抒情主体,意识主体和话语主体不被信任,主体性甚至已经成为诗学和艺术上不成熟的表现。时至今日,在思想变迁、社会经验与个体经验的折磨之中,个人开始羞涩地在诗歌中再次出场。值得注目的是,现在诗歌中的意识主体,与八十年代相比,具有较少的意识形态性或意识形态反抗性(比较一下北岛、舒婷、食指等人),而其经验主体也更具个人化和私密性。在这个时期,经验主体是以具体和谦逊的面目出现的,如同在高春林的诗中所表现的,诗人的自我也通常较为节制,更多的诗人开始关心经验的日常性,经验产生的具体而微的传记环境,他们生活的特定时间与地点。
一个人的所处的空间,尤其是最初的生活空间构成了传记经验的环境,并且也是传记经验语汇的源泉。在高春林的诗歌中,形成传记经验的早期环境似乎就是安良这个村镇。每个人的经验世界都是相当狭小的,它仅仅覆盖于世界中的一小部分,受到特定的地方与时空限制,因此也就具有其独特性,他在组诗《安良,安良》中所叙述的就是这个传记经验所产生的场所。《被一场雪覆盖的那天》的叙述显然建立在个人记忆中的地点:
红薯从地窖取出,女人在雪天出嫁,/大地一片
红的那天。/羊群入圈,鸡睡枝头,/一条瘦狗幸
福地依偎着主人/几个脏孩子打着雪仗上学去,
乌鸦在上空/盘旋,天地两不柑干的那天,//这
冰雪冻住的乡土路,/车辆打滑,像老是打趔趄
的生活的那天,/两个人私奔,全村人惊讶。/
我伸头看看,一个村子放在滑翔板上,/不再以时
间为爹娘的那天,
这些诗句所表述的不是幻想,而有着个人经验的基础,我们生活在各自不同的经验世界里,这个世界与他人所生活的世界只重叠着可见性的一面,个人的感知世界却因人而异。在个人的独特感知与记忆形式中,经验世界成为个人所塑造的独有作品,折射着文化传统,地方风俗和个人想像。在春林的作品中,他总是一再地重新塑造着个人的经验世界,他既是安良这个小地方的记忆的保持者,也是这个村镇景观的重新塑造者。
《火柴盒大的村子》就是十分精彩的重叠着早期记忆的对乡村景观的重新塑造:
小如镜子的水库/小如稿纸的窗户/小如火柴盒
的村子/小如一根绳子的路/在大刘山前、漂浮,
折光//他家的小板凳/小牛犊、小四合院、小小
的愿望/被他父亲述说着,要他/小谋成就,转
动世界的花眼魔术/我眨眼皮,一如弄不懂/门
前溪水流向何处//小河水川村,日日东流/小
学里的电影放映组/搬走前,演了一场关于光的
黑白故事/仿佛他在这片子里远走高飞/城和乡
之间聚散两依,两扇木门 一副门联叫人流连
——/家居深山绿水长,人在春风和气中
经验环境不仅是一种实际存在的事物,它被诗人的感知赋予了特殊的形状与含义。诗中所描述的“小”不仅显现了回忆事物的特征,显现了乡村本身的表象环境,也显示了乡村中的人们生活与期望之特征。诗中的乡村所具有的小尺寸的微观地理环境,是突出了一种特性,小尺寸和微观特点既是乡村环境的物质特性,也是乡村社会的心理特性。这种微观的地理学通过对各种乡村事物的观察而获得,因此,小小的快乐,小小的期待,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成就,这些心理特性在某种程度上来自于小小的乡村。这些小小的秘密:自足、满意、谦和不奢望,但又始终保持小小的向往,这些可以在春林的诗歌和身上都能够感知到的特性,通过阅读他的诗,发现这些体现了他诗歌个性和个人特性的事物的一个传记性的起源,可以发现这些生活品质是如何在一个地方和时刻获得、传递、保持和转换,以及怎样融进一个诗人的信念体系之中。
对春林来说,一个地方之小,却能够成为一个人出发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局限,原因还在于这个小地方所具有的历史感,它的向后开发的历史深度,在诗人这里,历史不是别的,而是空间的积累,记忆的叠加。《小如胡同的安良街道》的叙述既涉及个人的记忆也触及到一个小地方的文化记忆:
这小如胡同的街道,夫进/再走进,据说,是汴洛
古道/可能瞥见龙山文化,先人的脑盖骨/有
我要的,手工制品和炒花生/有我述说的迷津
//如若追念,土寨墙,脊坡房/北庙读私塾的三
爷猝死于急病/后来,我在这里上高中//放荡,
不吃苦,总以为我属于某颗星宿/想像狐仙,怀疑
夜晚出没的白兔/——如今,我从这条街上穿
过/我写下它,我触摸到亲切,少许的隔膜
即使在如此之小的空间,也堆积着个人记忆无力触及的事物和过去的碎片:古道,迷津,龙山文化,头盖骨,手工制品,老寨墙,庙宇,私塾,三爷和狐仙之类的民间传说……它们已经不能成为个人的直接经验与记忆,然而它们仍然是一种文化记忆,不能有直接经验的事物作为符号成为个人的文化记忆。并且因此成为个人日常存在的历史深度;走进乡村的一条胡同可能覆盖着古道,小河已经是一条迷津,乡村景观和这些物质符号堆积在个人的经验世界里,它们构成了个人对环境的认知,探询与想像,这些堆积的事物如同一些含义暧昧而丰富的隐喻与文献,构成了一个地方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共同传记。这些作为符号的事物,与这个地方的人们的传记经验有关,土寨墙,破庙,私塾,仍然在叙述着家族的谱系与故事。并且,它还在持续地影响着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行为、态度,甚至影响着社会组织,人群的特征和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如同在《父亲建桥》等诗作中所显示的。当然,这种影响与联系,体现的是特殊性而不是被决定性的解释。
《山头张遗址》也同样叙述了这个微观地理学与人们的生活之间隐秘的联系:
蓝河,从东边流过,/夜布谷和河蛙破开燥热的夏
夜,/占据村庄,从这儿,/瘦弱的小路,向北,再
向北,/插入散乱的秋色——/黄花盛开,草木掩
着废墟,/所谓的龙山文化,山头张遗址,/陷
在阴凉的菊花香里/……/他说诗人蓝蓝,是
蓝河的一朵兰,/是龙山文化里的一块真玉。
当诗人的叙述涉及他的传记环境时,他立刻就会采取记忆中的叙事,他面前的事物就同时出现在过去的现在。《父亲建桥》这样描述几个孩子:“几个放学的/儿童,在一个泉眼旁洗着小脸/我忍不住想;哪个是我,/或者我的孩子。”即使这个小世界也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也能够从中认出自身的经验。这是因为个人的传记环境里的事物是与隐秘的价值和情感联系在一起的。也许这正是本地人对事物的感知方式。这是《广阔渠》《柿园》《红石山》这些诗篇的叙述风格。《红石山》如此叙述了这个地点隐含的记忆:
上山,野菊晃动太阳/这和我少年的荒艽形成反
差/那时候,炸药把一块决红石崩碎/我不再上
学的弟弟拉车赶驴/吃石头,和驴搏斗/爷爷把
二胡拉成弧线,鸟不飞/公社的标语偶尔飘到山
上来,不咸不淡/那时候,上学在外的我不知什
么是命/东风漫卷,山贫草寒/我拿卖石头的钱
买书,渴望像树上的/乌,拉动阳光的丝线/而这
故事在幽睡的菊花上睡去/这个秋天,我回红石
山/菊花围成团,一群羊低头漫过山尖/那个赶羊
的人,我竞叫不出名字
如今,我们生活的地方日益变得无地方性,相同的技术元素和社会元素进入了生活空间,造成了对生活空间的“殖民化”。这样的环境在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方便之时,也消除了地方经验的差异,甚至消除了个人化的传记经验,人的地方性意识、某种意、属感和属性的形成也将会逐渐解体。在这个意义上春林的诗作为微观地理学,作为传记经验的叙述,强调了地方事物与人的意识及其行为之间的密切关系,如同《安良这个镇或词》所揭示的意义:
先把它标进地图,再把它/标进身体,事件就有了
明亮的部分,/这个词就有了循环的枯荣,/这要
推算到若干年前/红石山洞中走出的一个女
子,/土布裹体,她创造了我们;……/但我不能,
不能再让卑微的事物受傀/我简单的想法是,
揪住坏的小耳朵,/那些微尘,那些黑洞,/那些奢
望的原罪,在出生的现场消隐,/一点点平静,爱,
安居这个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