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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穿越时空的水滴(评论)

作者:颜炼军


  我们面对的事物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或是事物变了,或是我们自身发生了改变。这种变化对于我们的生活具有即悲即喜的双重意义:可悲者,美好的事物不久留,我亦不得不成为另一个;可喜者,它使世界万古常新,我也得到不断更新。一个真正的诗人必定敏感于生命过程中任何细微的变化,困惑于时间,生命,死亡等永恒的命题。诗人的使命就在困惑中记录下心灵在不同的人生场景中的各种悲喜、惊颤、恐惧的状态,将生命流逝的幽微的痕迹挽留在词语之间。西渡早期的诗歌特别执著于由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情感体验,生活中任何细微的变故和事件,在他的诗中都发而为优美动人的歌唱。
  在他最早的一些诗歌习作中,他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敏感细腻的感受型诗人。在一首叫《黎明》的诗中,西渡在黑树林中“寄养”了一匹白马,它口衔带露的青草,屹立在远去的河流和即将到来的黎明之间。在此诗的末尾,西渡写道:“白马白马,它就要敲响/黎明这面明亮的大鼓”。在这首诗里,“白马”这一意象经过诗人的精心敲打、锤炼,刷新了诗歌内部的黎明,成为一个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象征之物”。而自然时间中的黎明,某种程度上只为白马走出诗歌内部和世界相遇提供了契机。我们可以把“白马”理解为在诗句间左右躲闪的诗人,也可以视之为诗歌中泥鳅一样滑腻的主轴,直到它完成自己的使命,驰往“黎明”为止。这种惊现于一瞬的意象负载了多少青春期的清澈的困惑和希望!和他很多的早期诗歌一样,这首诗具有醒目的唯美的特质,诗人试图把诗定格在与现实两不相涉的纯粹的诗歌时空中,以此构筑出一个与现实的世界迥异的诗歌世界。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年轻的诗人对于美和时间的单纯的信任。我认为,这首诗可以算作西渡早年“纯诗”之作的代表性作品。诗人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作品都醉心于这类纯净、优美的幻象,在诗歌节奏上则倾向于歌唱的特征。他歌唱流浪者、少女、春天,歌唱老虎、马匹、豹子,歌唱雪山、月光、海涛……这些意象无不被诗人赋予幻美的特质。幸运的是,西渡并没有完全沉迷于这类晶莹剔透的“象征之物”,他在诗歌情感和修辞上的出色自制能力,使他的诗歌在成长过程中获得了一种严肃雅正的气质,也为他及时从浪漫主义的蛊惑中抽身提供了技术上的支持。
  唯美严肃的诗歌追求,在西渡那里形成的结果之一,就是对终极问题的关怀,因为所有那些青春期的美学的沉迷并不足以满足心灵把握变幻的人世的渴求。随着生活和写作阅历的丰富,那些唯美的意象逐渐脱去了其迷离、斑驳的外衣,露出了其怵目的空无的内核。换言之,诗人和不断变化着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从而也就改变了他经由词语摆渡到事物彼岸的方式。人世的各种迷人幻景曾经簇拥在一起,汇合成西渡诗歌中词语的盛宴,而使他一度耽留于此。随着诗人技术、风格以及心智的成熟,词语和事物之间的藩篱消失了,诗人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尖锐对立得到了缓解。由此,西渡的诗歌中逐渐注入了形而上的思考。这时候,诗人的行舟已经降下了莱蒙托夫式的幻想之帆,而同时升起的则是后期里尔克的经验之帆。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感受型诗人,而是一个融和了感觉的细敏和思想的尖锐的综合型诗人。在这个阶段,诗人往往借助彼岸的幻象挟裹现世的一切,而变幻无定的彼岸事物也通过现世的事物获得了存在的肉身。这个彼岸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而是隐身于当下的、现世的场景中——它的耀目的光华闪现于通往其途中的每一事物身上,犹如天堂的光芒反射在晶莹的露珠上。
  惫拱年西渡写出的有关但丁的一组诗,集中体现了西渡诗歌美学追求的这种改变,也代表了他那个阶段诗歌的精神高度。这组诗的前两首末尾分别写道:“在生长的雪地中,贝亚特丽契,我一生的事业 /正在完美地呈现”;“……贝亚特丽契/让我跟随你,一直抵达上帝的心灵”。而在最后一首接近尾声时,西渡写道:“现在我到达了,领悟了 /却感到了内心的空虚,贝亚特丽契的灯已经在我的内心熄灭,但我知道 /人类中那些最杰出者将重蹈我的覆辙/这给我安慰……”在这里,诗人将那些他一度耽恋的青春意象定义为空无。从此,诗人开始摆脱他的少年恋人“贝亚特丽契”强加的影响。这一盏贝亚特丽契的灯熄灭了,诗人身上另一只逼视现实的“天眼”却随之睁开了。至此,诗人西渡的青春期也就宣告结束了,而这意味着一个新诗人的诞生。《残冬里的自画像》《死亡之诗》《秋天来到身体外面》《雪景中的柏拉图》《天国之花》《狄多》《献给卡斯蒂丽亚》等一大批诗作结束了西渡的青春之梦。由此开始,那些高远飘渺的意象逐渐淡出了西渡的诗歌,即或偶尔仍有现身,它们也都隐藏在尘世的面孔下——即使是神,也得经受日常生活的磨洗,正如他写道的:“你以平凡的一生/继承了人间的王位”(西渡《草》)。
  几年后,西渡写出了《午后之歌》《为大海而写的一支探戈》《月光之书》《寄自拉萨的信》等一大批成熟的作品。这个时候,诗人已经走出此岸与彼岸的对立,在自己身上实现了理想与现实、天真与经验的平衡。他自身的努力和诗神赋予的机遇,使得他能够不囿于陈规和以往的文学经验,让词语自由地滑翔在事物之间,穿行于真理的花园,把庄严的思想融化在信手拈来的一切事物之中。词与物之间的截然对立融解了,词与物、与诗人一起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彼此昭示着被日常事物、世俗生活和社会历史遮蔽的秘密。《一个钟表匠人的回忆》《生日派对上的女子像》《从天而降》《在硬卧车厢里》《福喜之死》,还有大量出色的咏物诗,显示了西渡在诗歌题材和题材处理技术上的成熟。而这背后起作用的,恰是诗歌观念的成熟。这一“后青春”的新的诗歌观念使得历史、现实以至人间万象,在诗人那里都得到了平等的对待。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以来,“日常生活”、“叙事性”常被诗歌评论界视为九十年代诗歌的共性特征,西渡的一些作品也往往被论者视为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但这些共性不能完全阐释每个诗人的个性。因为,首先,所谓“日常生活”、“叙事性”都是一些有条件的命名,“日常生活”和“叙事性”进入诗歌并非是诗歌写作简单化的借口,而恰恰表明,诗歌写作对技术的要求更加严格,同时在复杂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诗歌将承担更多的历史负载。显然,这些急就的命名并不足以阐明每个诗人独有的美学特征,某种程度上反倒增加了误解诗歌和诗人的机会。因为,每一首好诗都是诗人与事物之间的密约,是诗人发现的关于世界的一组独特的密码。从这个角度说,评论界对这位不事声张的诗人的研究仍然远远不够。与此形成对照的是,西渡本人作为一个专注的评论家对许多当代诗人的作品都作了出色的阐释。但是,批评的缺席对一个真正的诗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他惟一的愿望就是以自己的诗歌为人类受难的心灵提供慰藉。他将把诗歌的漂流瓶扔向时光的大海,让它自己去寻找未知的王位继承者。如果他能相信诗歌,他为什么不能相信人类呢。
  在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愿举西渡《远事与近事》中的一首名为《村庄》的精美短诗与读者共享:
  
  正午像一头披发的狮子,
  静静地卧在群山的背上。
  
  村庄,像一艘潜艇,
  沉入了午睡的深渊。
  孩子们趴在井沿上,
  
  一滴穿越时空的水
  摔碎在幽暗的井底:滴
  滴
  
  滴
  
  在诗中回响的这一穿越时空的滴水声,从寂静中来,穿越寂静,发明着寂静,传达着关于时空的丰富无尽的信息。也许,这一颗包含着过去、现时和未来的水滴,正是穿行于西渡诗歌世界的一个纤细而轻盈的精灵。这首诗在声音和建筑上的完美,甚至让我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西渡之前的许多诗都是为此诗而作的铺垫。我注意到,西渡近几年来偶尔写出的一些精致“小品”,正在悄悄地改写他的诗歌谱系,而这些看似闲来之笔的短诗,让我时常想起他生活中惜语如金的性格。我想这种沉默背后,一定有某种坚定的支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当我读到他另一首名为《一生》的小诗后,我想我没有猜测的必要了。在这首诗中,他这样写道:“把写过的诗再写一遍,/直到把一首好诗写坏。 /把对别人说过的话,/对自己再说一遍。 /把牙蛀掉,消耗我们/一度美好的容颜。/把玩具一件件拆散/又重新组装。 /重温儿时的功课/把一道难题反复演算。/以加倍的耐心润滑时光的齿轮,/把一生慢慢过完。”读到这些质朴、温暖而感伤的句子,我更加相信,西渡永远不会出入旁门,他的诗歌将必因其真诚而丰富,因其雅正而获长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