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作者:张芳宁
作为凡人
如果我借用了神灵的方式,我想
我只会得到疯癫的结局。
——《类比的哀痛》
一、从本雅明论卡夫卡开始
读《雷平阳诗选》[1],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被唤起,想写点什么,却苦于找不到表达
的出口。后来,偶然读到本雅明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二日写给舒勒姆的信——“论卡夫卡”——帮我打开了一个缺口。开篇有这样一段话:
卡夫卡的作品像一个圆心分得很开的椭圆;这两个圆心一个被神秘体验(尤其是传统的体验)支配着,一个被现代大城市居民的体验支配着。至于现代大城市居民的体验,我有许多想法,首先,我想到的是现代市民清楚自己是听由一架巨大的官僚机器摆布的,这架机器由权威操纵着,而这个权威即使对于那些执行器官来说也在云里雾里而对于那些它们要对付的人们来说就更模糊不清了。[2]
在我看来,这段话同样适合用来描述雷平阳的作品:“雷平阳的作品像一个圆心分得很开的椭圆;这两个圆心一个被神秘体验(尤其是传统的体验)支配着,一个被现代大城市居民的体验支配着。”换一种说法:雷平阳是个有意置身于“古今之争”的锋刃间的诗人,或者说他着意挑明这种“争执”,这使他的诗歌作品具有某种隐而不显的政治品性。
这是雷平阳的高明之处,他懂得语言的界面性,语言既有“说出”的一面,更有“显示”的一面。在《雷平阳诗选》中,凡166首诗作,无论主题为何——生与死、怕和爱、城市与旷野、神事与人事——都以某种或显或隐的方式围绕着分得很开的两个圆心。不说白描般的《鹭鸶》、《存文学讲的故事》、《杀狗的过程》、《归去来兮》等诗篇中所含蕴、暗涌着的惊一心动魄的纷争,即便平实、朴拙如《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通由此诗,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他“说出的”未必是他“想说的”;他“想说的”并没直接“说出”,而是在已经“说出的”的事物中“显示着”——字里行间亦裹挟着“纯自然的扑面而来的强大力量”,神秘而辽阔,远非概念性思维所谓“简单化”、“程式化”轻易打发得了的。反倒需要提醒一句,被“知识化”、“技术化”了的眼睛看不见不等于没有,这是两码事。“表面即核心”,就看你有没有穿透“银丝网”的眼力。
二、“古今之争”与“现代性危机”
问题是:如何理解“古今之争”?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恐怕就难以恰切理解这个“渴望做一个云南山川之间的行者”(作者自述)并通由诗歌“跟自然和神鬼交流”的诗人的作品。据说,自晚清以来直至今天,中国遭遇了、遭遇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变局”说穿了即中国旧有的(传统的)生活世界与文教制度的整全性被全面打破,新的(现代的)生活世界与文教制度的整全性还尚未建立起来,在二者“断而不裂,嵌而不合”的纷争中产生了中国的现代性问题。“由于现代化过程在中国是植入型而非原生型,现代性裂痕就显为双重性的:不仅是传统与现代之冲突,亦是中西之冲突”[3]。但“如何来理解百年来汉语学界持续至今的中西冲突论?汉语思想家中已有论者(梁启超、冯友兰)识察到,中西文化的价值理念z争(体用之争)实质为古今之争,即传统与现代之争”。[4]
忽略偏狭的文学史与学术史背景,仅从思想形态来说,思入“古今之争”有如下几种眼光:A、启蒙理性主义进化论的眼光(结论无非“各引一端,崇其所善”,归根结底是非此即彼的“自欺”);B、古典政治哲学的眼光(打破现代解释学的“历史意识”和“宗教形而上学”迷梦,贴近文本,力图“像作者理解自己那样理解他们”并审慎区分“显白教诲”与“隐微教诲”);c、悖论式偶在的眼光(在绝对与虚无之间,执两端而扣中庸的临界倾听)。我反对A、参照B,沿着C。
那么,在雷平阳作品中,呈现出怎样的理解向度?或者换句话说,诗人是以怎样的眼光切入这一争执的?让我们先来读读《城市建设座谈会》这首诗:
我的观点是主张旧,让一个城市
旧下去,保持旧。让我们
有着激荡的心却仿佛生活在过去
但我的声音很小,渴望大干快上的人们
并不想听。我同样是他们拆除的
对象:一幢才启用了三十年的楼房
在善变的经济学和强势的理论中
它成了政绩的敌人。它刚刚有点旧
就已经失去了保持旧的权利
确实有一股力量无所顾忌
也不可阻挡,我只能让自己旧一点
生活在咄咄逼人的新城里
假装对所有的颠覆,一无所知
表面看来,作为“主流时代的掉队者”(《种子》),一个“离土地很近,对村庄/还无二心的人”(《村庄的清晨》),雷平阳站在了争执中古老的一端,接连用6个“旧”字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诗人仿佛“屋顶上的巫师”,透过日新月异的现代迷雾,看见他所居住的的昆明“已经变成了一座荒芜很久的后花园,它所有的梦想都等同于邪念”(《退却的方式》),看见“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看见“大地在喧哗中变得/愈发的荒芜”(《纪念苇岸》)……雷平阳几乎以一种“退却的方式”考量、检审着他置身其中的“现代生活”,一直退到无法再退的神秘莫测而又伤痕累累的“大地”——“到处都是裂口……到处都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记忆中荒芜的睡眠……”(《废墟酒吧》),但“信仰/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听汤世杰先生讲》),因为大地(在东西方最古老的原典中,大地都是最高、最古老的女神)在敞开、展现世界的同时,也收摄万物于自身的幽暗中——“为了奉献神圣的召唤而皈依,大地是一切展开着的东西重又消失的神性之域”[5]——这是一个“荒凉的真理:土地比
人/更专横,人是它窖装痛苦的器皿”(《村庄的清晨》)——大地乃人类的“生存之根”,但“现代技术”已经达到可将人类连根拨起的地步了——诗人洞悉此荒凉真理,“大地”因而成为他持守、信靠的,《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着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显然,诗人对奋不顾身的现代化充满了怀疑、警惕与批判。但这是否意味着雷平阳是个我们在浮世动画中常见的一味“让自己旧一点”的神志不清的遗少?抑或与那些同样神志不清的一味吹捧现代化的既得利益者截然相反的惶惶卫道士?倘若因为雷平阳那些“以乡愁为核心”,带着“内心的风暴,以及一点点旧的忧愁”(《滇越铁路沿线》)的诗篇而下肯定的判断,恐怕就看走了眼。凭什么这么说?
三、“高速公路”与“田间小路”
诗人主张站在古代与神灵的一边,即意味着“回到习俗”(但决不意味着就此陷入了与启蒙理性主义进化论者们“各引一端,崇其所善”的二元对立中)。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诗人的选择乃是因为他洞察到了现代生活日益庸俗的品质及其对大地的“威胁”。这一威肋首先意味着启蒙理性正日益瓦解着一个政治共同体之为政治共同体所信靠的“习俗”(移风易俗)和“语言”(这是致命的),进而逐步扩展为全球性的生存危机——“现代性危机”,说到底即“技术全球化”所导致的“虚无主义”:“技术一欲望一大众同质化”(张志扬语)
是其典型形式——整个地球正因无限制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日益朝着“行星工厂”的崩溃性命运转变。尼采曾描述过这一转变的时代面容:
晨祷已经被晨报所取代:不再每天都是同样的东西、不再每天都是对人的绝对职责与崇高尊严的相同提醒,每天都是些新的玩意,它们是不会提醒什么绝对职责与崇高尊严的;专业化,关于越来越少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在实践上不可能专注于非常罕见的本质性的东西(人的整全性完全有赖于此);用一种虚假的普遍性、用各种各样缺乏真正激情的兴趣与好奇的刺激来补偿专业化的后果;普遍的无教养与不知不觉盲从的危险。[6]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