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融化
作者:车前子
诗是很适合我的一份工作。
人人要工作。
诗需要它的工作者独立,并不计较迟到或早退。
诗不会让人厌烦。
这与散文还不一样,我承认我有过对散文厌烦的时候。
写散文的是钟点工,打扫干净后就走。
一个人工作时间长了,沾的灰尘就多,内心里堆满垃圾。
我只能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心理医生。
我给自己倒垃圾,从我这里倒出来,又倒到我那里去。
在这过程中有损耗,就这点损耗,让我又有了积聚能量的空隙。
一个我穿着宽大的白袍(不是白大褂),与另一个我交谈。另一个我在橡皮树的暗影子中。
灯罩是猫脸做的,我差点喊出来。
我也有怕猫的时刻。
不容易啊!我看着这只猫脸,突然想给它写传记。
从大家都有的两个洞里,灯光像黏液。
我想起一件恶心事,蜒蚰在夜里爬进院子,我祖母让我打着电筒,她抱着盐罐子,挖着一坨一坨的盐(江南潮湿,盐受了水汽后都凝结成一坨一坨的)。
盐是淡蓝的,看不懂的眼睛。
岩浆反复,像天文望远镜一样深入天空,星星在通道里撞来撞去,发出用比目鱼擦锅的声音。
一口大铁锅!
他说是一口平底大铁锅,老甲鱼在那里煎饺——煎星星的大馅饺。
油太少了,翻破饺子皮。
彗星终于回信了,茴香的味道充满人间烟火的宇宙(烟火气的宇宙),我往往看到一首被我遗弃的诗,像只灯泡——画在标签上的“灯泡”,周围还有两行字,“严禁触摸,小心漏电”。
诗的杀伤力,在记忆之中鱼头般撞碎。
岩浆。岩浆。
盐碱是泡桐树下冷漠的岩浆。
好的诗或许会在表面形成一层盐碱,它对亲和力向来是置疑的。
商业电影热爱亲和力。
恐怖也是亲和力的一种。
剧组里人太多了,我只有很少的耐心。
我祖母让我打着电筒,照住一条蜒蚰,她就从抱着的盐罐子里挖着一坨盐,捻碎了往蜒蚰身上撒。但我随即就把电筒照向另外的地方。
女舞蹈演员正喝着二锅头,日常里她的眼神极花,没一点定力的男人经不起她的怒放,而到了舞台上,她的眼神里有一座巍峨与严峻的修道院。
而女导演呢?我想是不是导演这种工作必然——或者说必须爱上虚荣?话说回来,不虚荣,也开不出梦幻之花。导演用虚荣牺牲自己,为了满足更多人的虚荣,导演成了殉道者?
悲哀,苍凉,而大伙儿玩。
另一个我在橡皮树的暗影子中研究调子,还可以灰一点,眼睛要学会看,这是一件、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件需要天赋的事。
厌倦,厌倦了的厌倦:在厌烦之中还有激情,喷溅,暗影子中的怒放:而厌倦是连厌烦之中的激情都没有了,它制造无精打采,演技的另一境界。
我们都太费力气了,字不着纸,飞起,亘古也就一对翅膀。 所以我们也就只得费力气。
已经很乱了,我这么写,不是更乱吗?
谁说文章都必须条理分明?
我现在对集权制等级制一样的文章心生厌烦。
有时似乎我觉得中国文化的养分仅仅在一种形式感上。
我们用房隐蔽我们的用具;我们用房隐蔽我们的羊圈,羊圈里,一个我穿着宽大的白袍,与羊群游戏,依据干草的法律。也就这么一回事吧。
一九九八年,我到北京,开始了我钟点工的工作,写散文养活自己。
今年我想把散文从功利和实用中解放出来,散文的文体,也就是问题,的确功利和实用了一点。
平日我活得很奢侈,因为还常常写诗,工作是奢侈的。
我祖母从抱着的盐罐子里挖着一坨盐,捻碎了往蜒蚰身上撒,第二天早晨,蜒蚰就融化了。我常常把电筒照向另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