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语言的隐身术及医疗术:陈先发的诗学和诗歌

作者:许道军


  
  三
  
  在世俗层面,记者职业为诗人带来了荣誉,或者说,成功。但在心理学层面,诗人却是极度受挫和失败的。在新闻采访中,作为记者,他发现了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种种问题和病,但是社会的、时代的任何一个问题,他都是解决不了的,社会的、时代的任何一种病,他都是难以医治的。或许,“诗人总是比社会的平均值更小和更弱。所以他对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所受到的重压,要比其他人的感觉远为强烈和沉重”(雅努赫《卡夫卡谈话录》)。因此,反过来,问题和病转移到诗人身上。这个时候,需要救治的反而是诗人。我们就理解了这句话:“诗歌 ,是作为一股医疗者的力量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自我批评的准绳:答问录》
  对于社会而言,诗人只是旁观者,或者在诗歌里蜗居为隐身者(当然是不成功的),但并不是说,诗歌真的百无一用。诗歌可以医疗诗人的心理疾病、心头隐痛,它还可以医治诗歌自身。在诗歌的语言领域、想象世界,诗人绝对是自由的,专断的,独裁的。他自己给自己授权,安排这个世界新的秩序,尊卑地位,人身关系,时空位置,甚至给那些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存亡续绝,起死招魂。
  诗歌首先在存在论上揭示了自己的“沉沦”,一种发自“良知”的“畏”让本真存在醒来。诗人发现了自己是“木偶”,“我是两个老木偶中的一个。但又忘掉了到底是/哪一个”(《你们,街道》)。而“日常生活的尸体”,每天都来到他的身上。他虽然“想混入那些早起的送奶工人。学他们的样子”,“可一个断然的句号把我们隔开了。/我。还在这里。/我的替身。也还在这里”(《白头与过往》)。当然,诗人也发现了“常人”的“沉沦”,“常人”的“沉沦”与自己的一样惨烈,却更加不自觉,因此更具有深刻的悲剧性。他们或者“被斩首”,“被砍了头”(《残简,24》),是“无头的人“(《残简,3》)或者像鸟雀一样被“剜去双目”《(残简,1)》;或者像永不凋谢的“冬青树”,“一街的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臭婊子’”(《白头与过往》)。他们没有头脑,没有眼睛,没有自己的思考和思想,没有自己的看和看见。但是,他们却是生活的形式主体:“看见满街的人都/活着,而万物依旧葱笼/不可惊讶”(《街边的训诫》),且繁殖力与生命力无比强大:“我知道她的短裤中,有令人生畏的子宫”(《残简,1》。
  我们必须把“常人”与“他们”分开,就像要把卡夫卡、海德格尔和陈先发分开一样。“他们”肯定也是“常人”,但“他们”不仅将“常人”形而上拘役、抽象斩首,而且还构成了“常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实实在在的存在。所以,这的的确确是双重荒诞的。在海德格尔那里,“常人”是在主动的上手、操劳过程中“沉沦”的,但在这里不仅如此。因此,陈先发的反抗是荒诞的反抗,戏剧性(喜剧性)的反抗:“在狱中我愉快地练习倒立。/我倒立,群山随之倒立/铁栅间狱卒的脸晃动/远处的猛虎/也不得不倒立”(《秩序的顶点》)。就这样,“整肃的秩序”被改变了,通过改变自己的姿势(语言、想象)(荒诞)的改变了这个(荒诞)的世界。
  诗人可以通过颠倒自己的方式去颠倒这个世界,去改变这个世界“整肃的秩序”,也可以自己去安排另一个世界的秩序。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丹青见》)。在这个世界里,物象“堆积本身,就是为了展现人的内心的秩序”(《谈话录:本土文化基因在当代汉诗写作中的运用》)。诗人还可以以“爱”的名义改变尊卑地位,在自己的历史里,母亲进入了“本纪”(《母亲本纪》),进而,以“母亲”的名义,更加渺小的事物获得了尊重:“怀孕的巨蝇/多么像我的母亲在1967年”(《残简,16》)。
  这个世界正在“以速度消灭深度”,技术加紧对世界之诗性的剥夺(《黑池坝笔记,103》)。不仅在城市如此,乡村也是。没有人为乡村的孩子叫魂,也没有人为乡村叫魂。然而,“有鬼神文化的乡村是深邃而立体的,是至美的”(《谭鬼》)。挽救时代的深度,为乡村、时代和文化叫魂,是陈先发诗歌的一个使命。
  正像诗人在《黑池坝笔记,24》中说的那样,“我欲耗尽力气,把偶然性抬到一个令人敬畏的底座上”。他的诗歌完全打通了时空局限制、人称限制、物我限制,丝毫不考虑“柳树立在坝上”的传统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黑池坝笔记,143》),以“前世的某种定义”和天赋的“透视能力”去挑战物性,向严格的逻辑学和唯物论去争夺诗性(《黑池坝笔记,133》)。在《前世》、《伤别赋》、《最后一课》、《轮子》、《甲壳虫》、《秋日会》、《捕蛇者说》、《注入陈瑶湖的河》等等诗歌中,人与物不是相互孤立的,也不仅仅是相互的象征,“轮回”、“前世”和“拟在场”的“如在”将他们以及“我”的情感、生死、存在连接为一体,呈现出一个并置、超现实的世界。在修辞上,诗人使用了他最钟爱的“副词”:“更”高、“更”快、“更”慢、“更”白,等等,用“变”连接事物:变(高、蓝)——变形——转变——轮回等,将线性叙事转变成了场景叙事、一次性反复叙事,事物的“变”最终凝结成了“不变”和永恒,在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中,具有了自足性和深度,这样,语言将世界永远保存。在他的诗歌世界里,再也不存在单独的事物和孤立的时空,人有魂,物也有魂,因此你必须对这个世界(包括自己)重新产生敬畏。
  
  四
  
  医疗这个正在变得浮躁、单薄的当代诗歌,也是陈先发诗歌一个自觉的使命。现代诗歌走过90余年风风雨雨之后,经验教训、成就得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在《天柱山南麓》组诗中,诗人形象的回顾了现代汉诗的发展历程,表达了自己的诗学观念。当然,这首诗可以做另外的解读。“中年了,许多事物变得容易确认”,当然包括现代汉诗。“我坐在河岸,用红笔标出你的位置”,“你”指的是汉诗或者是前辈诗人。诗人谦卑的把自己比喻成“燕雀”:“燕雀不知鸿鹄”,但同是作为诗人,大家命运和情感是相连的:“燕雀不知鸿鹄,却是秋日同窗/在宿命的丛林/你变成我,我变成你” 。“哭着:要解开,要割断”,或许指的是现代汉诗一次次要求断裂、割断传统的冲动。“炊烟散去了,仍是炊烟/它的味道不属于任何人/这么淡的东西无法描绘”。传统是无法断绝的,它总以某种形式存在,正如传统诗歌(文化、精神)像“气息”和“基因”一样,深入汉诗和汉字的骨髓,难以辨认,却能感受到(《谈话录:本土文化基因在当代汉诗写作中的运用》),这也正是汉诗区别于其他文化和民族诗歌的所在。在最后一节中,诗人表达了自己的选择和立场:“我把诗稿置于陶罐中/收藏在故乡雕龙的屋梁” 。“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而我恰是个修补圩堤的人”。
  不存在真正的回归传统,也不存在真正的反叛传统:“墙是往事的一部分,而砸墙的铁锤,也是往事的一部分”(《黑池坝笔记,29》)。在精神气质上,诗人是与“往事”不可分割的。虽然,“在旁观者眼里/我们是完全不能相容的两个人”(《姚鼐》),虽然“那时的他们,此时的我们/两不相见,各死各的”,但是,“两阵风相遇,有死生的契约”(《端午》)。不仅是姚鼐、屈原,我们还能在诗歌里感受到李贺的峻急、李商隐的伤感,儒家之“仁”,佛家的悲天悯人,道家的“不一而足”、空白之美,民族的神话思维,如此等等。在题材内容上,梁祝传奇(《前世》)、白蛇传说(《两条蛇》)、三国英雄(《戏论关羽》)、秦汉爱情(《虞姬》)、水浒草莽(《陈绘水浒》)等等,大量的人物原型、故事母题散发出古典的气息。而在表现形式上,诗歌几乎将传统诗歌的时空并置、超时态叙事、拟在场手法、通感、移情运用得炉火纯青。近年来,诗歌中还大量使用或仿用古色古香的词牌、小令作为诗歌的题目,并在诗歌的叙事前面引用相关古典诗句,营造一种古典氛围。
  然而,这些都是作为一种“气息”而存在的,诗人绝不是在阐释传统哲学、转述传统诗学、印证传统美学,更重要的是,诗人也不是在无条件的向西方“大师”(诗歌、哲学)致敬。所有这些,在他那里都经过了现象学的“还原”,抖落它们身上的象征、隐喻、意识形态内蕴,恢复到一种“无本质”的本真状态,然后重新赋予自己的意义:“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黑池坝笔记,95》)。确实如此,陈先发噼噼啪啪的超越了“朦胧诗”的“有意义”、新生代诗、口语诗的“无意义”,噼噼啪啪的超越了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我们或许可以说,陈先发的诗歌写作是他自己的私人写作,也是民族的综合写作。
  陈先发一面在诗歌和语言里隐藏了自己的隐痛,将诗歌当做自己的隐身术,一面在诗歌和语言里象征性的医疗了自己的隐痛。在这个诗歌写作如此困难的今天,我们认为陈先发的诗歌是有价值的。价值在于:其一,他的隐痛是真实的,现实的,可贵的,是一个正义的知识分子才会感受到的。虽然他刻意的“炫技”给阅读带来了障碍,但我们必须理解他的“刻意”,就像罗杰·加洛蒂评价卡夫卡那样:“卡夫卡的世界,他周围的世界和他内心的世界是统一的。当卡夫卡对我们谈到另一个世界时,他同时使我们理解到另一个世界就在这个世界里,就是这个世界”(《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其二,他重新赋予天地人神以尊严,因此,他的诗歌也有了尊严。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2007级在读博士研究生,巢湖学院中文系讲师)
  
  参考文献:
  1、陈先发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chenxianfa ;
  2、陈先发诗歌研究资料专辑::http://shigeziliao.blog.tianya.cn/;
  3、CNKI中收录的陈先发所发表文章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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