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燕子东南飞

作者:孙惠芬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正被一个念头蛊惑,要埋下头来写作一部长篇的时候,我意外地获得一次回歇马山庄的机会。歇马山庄,是我虚构的村庄,原本并不存在,我写出“歇马山庄”四个字,是因为据县志记载,在我家乡那个县,有一座历史上有名的山,叫歇马山,因大唐时期一个叫薛李的将军东征高丽人在这里歇过马而得名。“歇马山庄”来自于这座山的名字,可我从不知道,现实的生活中,还真有一个叫歇马村的村庄也来自于这座山的名字。当我听说这个消息,毅然放下正要开始的写作,回了一次歇马山庄。
  它叫歇马村,可是我还是愿意把它叫做歇马山庄;我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回家。因为这里的山山水水跟我虚构的小说世界太像了,村部在一个平场上,是几间瓦房,瓦房四周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洼地,上边长满了绿盈盈的庄稼,而洼地四周,是一些落雀一样散建的房屋,关键是这房屋屋顶瓦脊的表情,与我小说里歇马山庄房屋瓦脊的表情并无二致,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安静。当然,最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房屋的远处,有一座座孪生兄弟一样高耸的山峰,而这山峰与山峰的夹缝里,坐落着一个偌大的人工水库。我小说中的一个叫庆珠的女孩,就是掉进水库里淹死的。走在这个水库的堤坝上,我有一种在梦境里的幻觉,好像这里是我的前生来世,是我真正的故乡。
  陪我走访的是一个叫桂英的女人,村大队长。她人哪哪儿都是瘦长的,瘦长的脸瘦长的鼻子瘦长的身条,包括笑声,要是什么话逗她笑起来她会笑得没完没了。就这么瘦长的一个人,却长着一个滚圆的屁股,那屁股不可思议地缀在腰的下边,走起路来仿佛一只球在滚动。她没读过我的小说,可是当我说她很像我小说中的某个人物,那只球滚动得愈发厉害,仿佛像了书里的人物就是像了舞台上的模特,举手投足一下子就有了舞台感。
  实际上长期在乡间走门串户,乡野真的就是她的舞台,只不过我的到来,让她更像一个演员而已——陪一个陌生人串来串去,注定要格外引人注目。在那个夏天,她领我串了歇马山庄属下好几个村子的好多人家,在鸡鸭乱飞的院子里,我们出一门进一门。我们漫无目地,却仿佛委以重任,她每到一家,都跟人家说我是作家,是为了写书下来采访的。之所以有耐心跟她走下去,不是因为她的屁股多么好看,那样子也确实好看,我常常萌生上去拍一拍的念头。我是说,一只球在她的屁股上滚动时,另一些球会不经意的从她的嘴里滚出来。那是一些跟每家每户有关的故事。尽管那些故事因为她理解的偏差,从她嘴里滚出来时有些不着边际,比如谁家婆婆要是不给媳妇哄孩子,她会归结为媳妇鼻孔眼儿太大,说这样的女人大多没好命,让你忍不住想笑。但有一个现实是,你笑够了,会不自觉地对那媳妇产生好奇,想看看她的鼻孔眼儿到底有多大。
  跟“燕子”老人的相遇,就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一
  
  实际上桂英压根就没想领我去看什么“燕子”老人。那是我来歇马山庄第三天下午,我们从一个郭姓人家的前门出来,走出屯街,看到后边远远的山坡的另一家时,她突然挡住我,她说:“她家就不稀去吧,太埋汰。”我在乡村长大,再埋汰的人家也见过,我并不在乎。但我没有坚持,之所以没有坚持,是因为我们终归不能把这里的人家统统走遍,有所选择实在正常。可是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她有一搭没一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顿生好奇,她说:“你知道山上那家老太太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
  “叫燕子。”
  “燕子?”一个老人叫燕子,这名字有点怪,于是我问:“为什么?”
  “没瘫那会儿,一连好几十年,她天天坐在门口朝东南望,不管冬夏,你要是问她望什么,她就说‘俺望燕子’。她春天望燕子,夏天望燕子,到了秋天冬天还望燕子,村里人就给起了‘燕子’的外号,她家本姓金,可是提到她家,没有提姓的,都说燕子,就连她儿子,村里人也管他叫燕老大。”
  一个乡村女人每天都要坐在家门口朝东南望,直至把自己望成了“燕子”,这个情景一下子打动了我,我在想,这里边一定有一个什么秘密,一个属于东南方向的秘密,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于是我说:“桂英,赶明儿咱上她家看看呗。”
  听我这么说,正扭着屁股在院子里撵鸡上圈的桂英立即停下来,转过身,脸上挂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就像警惕你前边有交通肇事的路标,她说:“哈,外号好听,去可去不得,那是一家精神病!”
  能把婆媳之间的不和归结到媳妇的鼻孔眼儿上,我自然不能相信桂英的判断,可是无论我怎么要求晚饭后去“燕子”老人家看看,她都坚决不答应。她说,“你信我的,她家真的不能去,精神病不说,那‘燕子’已经瘫到炕上五六年了。”
  为了说服我,她还搬出了三黄叔。三黄叔是歇马山庄有名的专能说和事理的老人,我们上午去过他那。她说:“三黄叔已经二十多年没去过她家了,有一年,也就是‘燕子’六十多岁的时候,他在集市上看见她史家沟娘家人,那娘家人打探她的信儿,他回来去跟‘燕子’说,你猜怎么样,她说三黄叔你要没有别的事你就走吧,你说她是不是精神病!”
  桂英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说,不但没有打消我的念头,反而刺激了我,她天天坐在门口朝东南望,她又不愿听到娘家的消息,这究竟是为什么?
  但我没有把疑问说出来,我想反正那里离她家不远,等到明天,我会自己去。我已经记住了她家的大致方位,在歇马山庄下河口的后街后边,半山坡那一家。那个晚上,因为脑袋里装着那个老人,我无心跟桂英搭话。自进了她的家门,她一直是喋喋不休,仿佛向我讲述歇马山庄故事是她的权利和义务,当然也是看出我目光里的兴致——在此之前,听她讲每一个故事,我都兴致勃勃,我相信我的目光接住了她传出来的每一个球,比如她说谁家的儿子在城里当保安误伤人坐了大牢,我会立即追问是什么原因误伤了人。很显然,有了“燕子”老人这个“球”,我对任何“球”都不再感兴趣了,于是,受到冷落的桂英第二天早上,做了一件让我十分意外的事。
  说意外,是说她没有给我任何暗示。在饭桌上吃早饭,她一直都在跟我讲上河口的故事,那是她答应这一天要领我去的村庄,在歇马山庄南边。她说那个村有一个叫李木生的男人真可怜,为了来借钱的表弟能在冬天里吃上水库的鱼,用自制的炸药偷着到冰上炸,结果鱼没炸着,两只手一块被炸掉。她说那表弟之所以借钱,是他刚给儿子买来结婚的电视丢了,想再买一台,可是谁知道,当李木生擎着两条棍子一样的胳膊出院回家,发现家里放着一台崭新的电视,他问这是从哪弄来的,老婆说是十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儿子抱回来的,李木生听完,气得当场就昏了过去。这个悲惨的故事确实震撼了我,它不用做任何加工就是一篇有关“亲戚”的好小说,可在当时我已经忘了小说为何物,就像我一早跟桂英从家门出来,完全忘了“燕子”老人一样。我是说,在那段回歇马山庄的日子里,我无法做到身心超然,我几乎被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故事命中。然而,就在我忘了“燕子”老人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拐上了昨天走过的岔道。
  当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坡上人家在向我逼近,明白了桂英对我的好意,我真的就去拍了一下滚动在桂英屁股上那个好看的球。
  除了孤零零坐落在山坡上,它的外部构造,和歇马山庄大多人家都没有什么不同,草房瓦脊,阔大的院子,门口有个柴草垛,草垛旁边有个马圈,只不过这马圈不像别人家是石砌的,而是树枝夹的。实际上,第一眼看到院子,我还是相当惊奇,它不算干净,但也绝不像桂英描述的那样脏乱,那树枝编织而成的寨子从马圈开始进院子,一溜两排,相当壮观。说壮观,是说树条是双重的,用两根横条叉开,然后树条在两根横条间叉来叉去,叉出巴掌宽的厚度。这寨子编织的精密、细致,足见出主人手艺的精细、过日子的要强。可是桂英对此嗤之以鼻,小声说:“假象,都是假象!进屋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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