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爱一定很痛

作者:乔 叶




  在清朝历代皇帝皇妃蜡像展览馆中,他们随着人流听导游讲解这个皇帝如何治国那个皇妃如何聪慧,游客们不时会意地点头。小雅只是微微地笑。陈歌问她笑什么,小雅说不笑什么,陈歌说:你是不是怀疑他们的讲解?
  你不怀疑吗?小雅说:语言和文字记录历史的同时也一定篡改着历史,我为什么要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小雅没有回答。
  他们从展览馆中走出来,陈歌建议去古松林中休息一会儿。他们走进荒草深处。这里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松涛阵阵。小雅觉得自己像一只闯进林海的鸟儿,虽然惬意,却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畏惧。一股风吹过,她蓦然觉得森冷冷的,于是抱紧双臂道:我们走吧。
  陈歌的手臂顺着她的话音轻轻地划过来,把小雅揽到他的胸前。小雅俯下头,陈歌把她的下颌抬起,吻了下去。吻得很短。小雅把唇移开了。
  有些女人是越长越丑,有些女人是越长越漂亮。陈歌说:你就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丑了?
  以前也不丑,只是没有现在漂亮。你的美是一座矿,被时间开采出来了。
  何杨是矿主。你不能偷矿的。小雅笑。
  别提他。陈歌说:看见你我就心疼。我回来得太晚了。
  嗅着他衣服上的气息,小雅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话有点儿陌生,也有点儿可笑。他早回来又怎样?难道她就会和他结婚吗?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陈歌问。
  又来了。小雅想,他又来了。挺好?真的挺好?真的很幸福?他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这么问她了。这次关于幸福的用词更是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语言。也许小雅应该感动一下的。可她不。他似乎认定小雅的生活中有什么漏洞,需要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捅一捅。她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正在快速地硬起来,在替她抵挡和维护着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不幸福?你可以同情我怜爱我?幸福?你会为我祈祷为我祝福?
  我想听最真实的回答。陈歌说。
  那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幸福。小雅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摘下一片草叶:而且,我的幸福和这片草叶一样,从来就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你不幸福,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陈歌说。
  你没有责任。小雅很郑重:我们从来没有承诺什么,彼此无需负责。如果你一定想找点什么负责的话,那就对你自己负责吧。
  小雅的态度显然在陈歌的预料之外。他的手似乎也想去摘一片草叶,可是稍微滞了滞,才伸出去。
  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你就是我的人。
  那也不见得。小雅说:即使我们结婚,我也是我自己的人。我不会是任何人的人。
  小雅,其实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想你。陈歌停顿了一下:可你和我想象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那就对了。小雅说:因为我没有理由按照你的想象生活。
  陈歌看着小雅,神情无奈:一部美国电影里有一句话我一直不太明白,见到你我才算清爽了。
  什么话?
  人人都不同,国家才伟大。
  小雅做了个鬼脸。
  快走出东陵的时候,陈歌要小雅留个影,小雅说:不必了。
  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告诉小雅何杨来了电话,小雅马上在总台回了个长途,和何杨谈笑风生地聊了半天。放下电话后,她转身看见,陈歌一直在她背后站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吃过晚饭,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小雅正在洗澡,电话响了。她接起,是陈歌。
  我过去吧?他说。小心翼翼的。
  正洗澡呢。小雅说。
  陈歌不语。洗澡这个词,此时此刻,都让他们敏感。
  等半个小时再过来吧。小雅说。他的小心翼翼让她心软。而且,她也不怕他过来。前一段时间,刚刚做过的流产手术不允许她的身体荒唐。即使是何杨她也不允许他造次,何况陈歌?她不怕禁不住他的进击。她相信自己的意志会站在身体这边保护自己的。她对他,绝对不会好过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陈歌敲门进来,随手关上了门,按下了保险。小雅听见轻微的咔哒声。她给他沏茶,他却把她抱住了,一直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的衣服。小雅起初任由他,后来她开始挣扎,她使劲地敲着他的胸,咚咚响。他停下来。你把我打疼了。他说。
  一个男人这个时候还说疼不疼,小雅想笑。又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夹杂着一丝胜利的安慰。兴奋是有的,辛酸也是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了。
  我不想让你这样。她说。
  我知道你想。
  又不是没有过,有什么好想的?
  你对我太苛刻了。陈歌说:你会后悔的。
  是吗?那就让我后悔吧。
  陈歌抱住她。不再乱动。她嘴里抬着杠,也就让他这么抱着。
  你真是让我费劲。陈歌说。
  谁让你不费劲?
  没有谁。
  你应该说真话。大家都是成人了。你肯定经历过女人了。小雅说:当然,不想说就算了,那是你的自由。
  陈歌就开始讲他和一个黑龙江女人的事情。他说他刚出来那几年,在黑龙江时搞过一段水果批发。那个女人是当地税务局的,有夫之妇,一次看见他口算账目,就对他钦佩得不得了,就喜欢上了他,不但以身相许,还为他离了婚。可他觉得不能和她结婚,就离开了。
  不能和人家结婚还害人家离婚?还接受人家的以身相许?
  我这么年轻,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啊。陈歌说:其实,也不纯粹是生理问题,也真是有些喜欢她。但后来才发现,要用这喜欢过一辈子,似乎分量还不够。
  坑人。
  是。后来她一直求我,我都没答应。还许诺给我五十万,我都没有动心。
  小雅笑:身价还挺高。
  陈歌起身,俯视着小雅的笑脸:我想在你腿上躺一会儿。
  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请求,小雅很意外。但是逢上这样氤氲的氛围,他又是那样一种恳求的语态,小雅无法拒绝——他总是有能力把事情控制在让她不喜欢却又无法拒绝的程度。
  小雅舒展开双腿,陈歌头枕着,闭上眼睛。小雅看见了他头上的白发。
  有白头发了?陈歌说:我老了。
  白发多于黑发的时候可以说老,黑发多于白发,只能说是成熟。
  陈歌笑了:要是白发和黑发一样多呢?
  不会的,不信你数一数。小雅的语调也调皮起来:如果真的一样多,那更应该恭喜你,你到达了男人魅力值最高的绝顶境界,能哄一打一打的小姑娘。
  那我怎么哄不了你?
  别刺激我。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是一块锈了的铁块。
  那我就是磁铁。
  这样无耻而敏捷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其实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写诗的小姑娘。
  早就不是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了。小雅轻轻地说。她的眼前,忽然有一根手指按住了记忆的快退键,一幕幕闪现出父母亲相继去世的那些日子。那几年,她噌噌噌地成长着,什么也拦不住。父母亲把自己做成了肥料,让她的岁月加速沉淀,结出了累累硕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疏密亲远,轻重浮沉——全是她自己采摘自己品尝的果子,全是无花果。
  在这仓促的,透支的生长中,她的容颜,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褪去了青涩的皮毛,扎扎实实地光彩起来。陈歌说得不错,她就是那种越长越漂亮的女人。可除了看到这个,他还能看到什么?这个人知道的,只是她的简历。她的经历,这个人不知道。她对这个人,也是一样。
  现在,这个人躺在她的腿上。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头。连自己的腿,也陌生起来了。
  好了,我的腿酸了。小雅说。她知道这是在破坏情绪,但她实在不想让他再躺下去。他的神情是惬意的,仿佛一个吃过奶的婴儿。那么她是谁?她是他的母亲吗?不,她不是。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还在等着别人的宠溺。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已经让她当够母亲了,对他们她是因为血缘管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对于他,她为什么还要装着自己?
  陈歌起身,给小雅捶了捶腿。你也躺躺我的腿吧?他说。
  小雅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的回请她。这也让她意外。刚才她还那样反感他躺自己的腿,现在她却觉得这样的邀请真是充满了诱惑。她躺了下去。真的是很舒服。她原谅了陈歌刚才的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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