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丢失记

作者:欣 力




  劳动局常务副局长顾也行失魂落魄。他丢了东西。必须承认,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丢的其实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更复杂,更不可缺少,更一言难尽的——嗨,索性这么说吧,他把一天弄丢了。这一天,20××年8月18日,没来得及过,就莫名其妙地——没了。
  8月18日是劳动局选举新班子的日子,顾也行起得早。
  天湛蓝的,阳光透亮,立秋之后的天空爽利得惹人爱。顾也行有种预感,很好的预感,许是这天气的过儿,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信心十足——今天,8月18日,将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本市劳动局将产生一个崭新的生气勃勃的领导班子,顾也行的人生也将翻开新的一页——他,要当局长了。
  顾也行是稳操胜券的。虽说几个竞争者都比他年轻,个个逼人,虎视眈眈。可是他不怕。他有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有稳定的群众基础,还有来自上级领导的关怀——前任老局长,现任副市长的支持和厚爱。副市长不仅是他的老上级,跟他老丈人还是至交,对于他的升迁,是花了力气的。常务副局长的衔儿,就是他当年调走时留给顾也行最好的礼物。
  谁都知道,副职多了不值钱,排前排后,差别也不见得有多大,倒是这个常务副职,上到中央下到地方,不论单位大小,只能有一个,是所有副职里的头把。这个常务,顾也行当了五六年了,副局当正局干,亏是亏了些,总比外边派来个正的强很多。只要位置空着,机会总是有的。这不,这回副市长就放出话来,说小顾这些年干的是局长的活儿,拿的是副局的钱。小顾不当局长,谁当?
  阳光从洗手间的窗子照进来,将透亮的一条打在镜子上。顾也行梳洗打扮,特地用了小妹夫从国外带给他的AfterShave,果然泡沫充足,香味雅致;颊上拍了些面霜,照老婆说的——不是抹,而是拍;拿起精致的牛角梳细细地梳头,将一点点哩水喷到额发上。那额发便硬硬的,有了悬垂感;又对着镜子整了衣领、纽扣、皮带、裤线,无懈可击了,才清香四溢地走了出来。
  客厅里没人。墙上,一个又大又厚的月份牌给阳光照得夺目。
  月份牌是仿旧的,每天翻一页的那种,阴阳皇历写得周详,尺寸却比普通月份牌大出四五倍,印刷也考究,是春节跟老婆逛庙会时买的。每天翻一页,是顾也行出门前例行的事,比出恭还准时。没人跟他抢这事,老婆没兴趣,女儿顾不上,再说她们也知道,翻月份牌是爸爸一天里最重大的事之一。
  顾也行将食指在舌头上蘸了,捻起当前的这一页,刚要翻,发现不对。仿旧的皇历纸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20××年8月19日。顾也行皱了眉头,想:不是老婆性急,就是女儿胡闹,竟把今天错过了,便朝前翻,找到18日那一张。纸页给卷了些时候,乍一放下来就有些翘,顾也行将整个巴掌铺上去按住,往下赶了两回,才算板正了些。这当口儿,就见女人由厨房出来了。
  女人这手端着盘黄灿灿的油炸馒头片,那手捧了碟儿红彤彤的香辣豆腐乳,胳肢窝里夹了把头儿尖尖的竹筷子,正奔餐桌去,忽见丈夫鼓捣月份牌,便叫道:“我刚翻的。你又捣腾什么?”顾也行说:“还说呢,翻个月份牌也找不对日子,18号,堂堂的一天,就叫你这么给省略了?”女人站下,仰了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脸儿,朝月份牌瞄了好一会子说:“18号?不可能!今天是我们算年终奖的日子,19号,没错儿!”
  顾也行白了女人一眼,在桌前坐了。女人是好的,可她一向的马虎大意咋咋唬唬,却叫他烦。一点点小事,到了她那儿,准也闹得鸡飞狗跳。所以18日选举的事,他到现在还瞒着她,怕的是无端生出些事来。这会子,顾也行懒得跟女人理论,只想等她出了门,就将月份牌翻回去了事。这么想着,也不吃饭,顺手打开才送来的《晨报》,眼光就跟刊头上的一行小字碰上了头:
  20××年8月19日,星期四。
  他不由得将报纸举到眼前,再看一遍——不错,19日,白纸黑字,明明白白。顾也行的眼光给那几个字粘牢了,连女人说话都没听见,直到女人一把抢了他手里的报纸,才如梦初醒,俩眼滚圆地落定在女人脸上问:“你们,每月都19号算奖金吗?”
  女人原本气鼓鼓地瞪着男人,经他呆头呆脑地这么一问,扑哧一声笑了,将盘碗推到他面前去,嘴一撇说:“嘁,为俩猴钱儿累个半死!顶多不过千把块吧。”说着,就埋了头吃,三下五除二将面前盘里的东西吃净了,拿纸巾抹着嘴说:“我得赶紧走,哪天迟到,今儿也不能,要不啊给你少算了都不知道。”说着,起身提了包朝外走。
  顾也行仰头瞧着女人的背影,发髻照旧盘得优雅妩媚,曾经风韵无比的腰身,如今丰腴得稍有点过分,却也还算可人,就听得女人又说:“我也真累了,等你当了局长啊,我就办内退,在家当几天局长太太,再不为这俩猴儿钱,累得孙子似的!”话音未落,一扭身,人已出了门。
  大门咣当一声撞上,留下顾也行在桌前发怔,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进屁兜里,掏出那个袖珍记事本来。
  顾也行细细地看。18日这一格里,密密麻麻写满了这天必须要办的事,头一件就是投票。怎么?这些事一件没办,就到了19号了?简直咄咄怪事!可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里竟升出些惶恐来。
  一种预感,跟刚才完全不同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心。他一把推开椅子,两步跨到月份牌前,将脸凑近了瞧。18日好好的在那儿,那颜色,比19日分毫不差。
  顾也行转身进了书房。写字台上,一个小巧的电动熊猫台历咔哒咔哒地摇头晃脑。熊猫头下面,20××年8月19日,赫然在目。书桌上的传真电话,卧室里的袖珍音响,柜子里的数码相机,所有可能显示日期的家什,都叫他一一验过,全都是一模一样的20××年8月19日!顾也行忍不住要骂娘了,他觉得不对,特别的不对,这个家整个中了邪了,屋里所有的计时器都已不足为凭!顾也行灵机一动,打开电视。《早间新闻》的女主持那两片花瓣似的嘴唇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顾也行慌忙调大音量,正听得末了一句:欢迎收看8月19日的新闻早八点,接下来是……
  看来是真的了。报纸电视都说是19日,还能有错?可是,18日哪里去了?18日分明没过啊!顾也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或许又开始实行夏制时了?可夏制时差的不是一天,而是一小时啊!
  顾也行奔下楼,上了车,他要先赶到局里去再说。他就不信,这样怪诞的事,会在那个他工作了三十几年,从不发生奇迹的地方发生!
  司机小于若无其事地开车,顾也行盯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发了一阵呆,忽然间有了想法。他将身子在后座上靠妥帖了,语调也拿捏得沉稳,说:“小于啊,今天几号啊?”小于一边将方向盘打得吱溜水滑,一边说:“19号,今天19号。”顾也行心里一沉,又问:“那……昨天是几号?”小于显然怔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瞄了他的领导一眼,见领导一脸沉思地等着他回答问题。才壮了胆子说:“18号啊。”那语调犹犹豫豫,试试探探,好像被数学大师问到一加一等于几似的不知所措。顾也行又问:“那我昨天去哪里啦?”小于说:“您昨天?您昨天不在局里吗?”俩人的眼光就在后视镜里碰上了。小于慌忙避开,就听顾也行说:“那,你呢?你去哪啦?”小于越发慌乱了些,又往那镜子里瞧着说:“您……让我上午送山东的陈局长去机场,下午去部里取了那个急件……”
  小于的惶惑顾也行全看在眼里,却没露声色。其实他的心里更慌,小于说的事他全没印象,他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呢?
  到了劳动局。局里一切如常。大厅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厅局级文明工作竞赛宣传牌。一人多高的牌子上,用红色电光纸剪出的花体字写着:文明工作竞赛倒计时,今天是20××年8月19日,距离决赛还有15天。又是19日!顾也行险些跌坐在地。他对着那个匪夷所思的19日发了一会子呆,然后转身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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