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将军
作者:唐 镇
也没有想过以后会当上将军。
甚至于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能够活过四十岁甚至三十岁!
那时候整天不是走路就是打仗。不是撵着敌人跑,就是被敌人撵着跑。枪子儿嗖嗖地尖叫着从头上飞过,从耳朵边儿飞过,不定啥时候就革命到底了。虽然还根本就闹不清“革命”这两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第一次挂彩的时候还悄悄抹过眼泪,后来就成家常便饭了,不当回事儿了。这里那里小小不然的伤口根本就不去找卫生员了,自个儿抓把黄土按上就齐了。如同当兵之前下田插秧被蚂蟥咬了一样。第一次看到一块儿出来的一个祠堂的兄弟在自己身边扑通一声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时,将军难过得三天没有吃下一口饭。可是后来.需要的时候将军会命令——个排的战士迎着敌人猛烈的炮火冲上去而眼睛都不眨一下:是残酷还是麻木?将军不是秀才.压根儿就没有这一类形而上的思考。将军早已无意识的把生命置之度外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人家的。
什么叫战争?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你给他说一百遍也没用!亲身经历过的人你一句话也不用给他说。
将军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已经是赫赫有名的独立团团长的他,竟然会忽然考虑起死亡的意义和价值。那时将军不知道什么“意义”和“价值”,将军想的是就这样死去冤不冤?值不值?
那是一个戈壁滩上的午后,将军的这个团刚刚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正在村口过年唱大戏的土台子前开庆功会。战士们面对土台子整整齐齐席地而坐,怀里的枪横直成线。老乡们一层一层地围在外面看戏一样的看。
政委站在前面讲了一通话,一套一套的,将军记不住,也学不来。后来政委说:“下面,请罗团长讲话!”将军就在战士们哗哗的掌声中站起来走到了台前。
将军走到台前,犀利的目光把战士们从最前一排看到最后一排,又从最后一排看到最前一排,这才大声说:“同志们!司务长把猪买回来了!”
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让战士们都愣住厂,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将军又喊口号一般说了第二句:“今天加餐!”
战士们又一怔,这才大笑着鼓起掌来。
将军却不笑。将军严肃地说:“仗要打好,酒要喝好!但是!政委指示的总结会更要给我开好!”
会场一下子安静了。将军把手一挥:“我的话完了,”又指指台下说,“吴主席,士兵委员会有什么要说的吗?”
士兵委员会的吴主席就站了起来。
将军招招手说:“上来!上来讲。”
吴主席说:“不用!我就一句话。我代表士兵委员会向团长提一个要求。”
将军说:“说!”
吴主席说:“我说了你得答应。”
将军脸上还是一点儿笑容也没有地说:“那得看什么事啊!你要是说今天就想见你媳妇,那我可办不到!”
台上和台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吴主席转过身,向战士们眨眨眼睛,“阴谋”地一笑说:“同志们,咱们有酒喝,有肉吃,是不是还得乐呵乐呵啊?”
战士们心有灵犀地齐声笑答:“对!”
吴主席说:“罗团长的京剧可是地道的一个好!请他来一段咋样?”
战士们立刻一片欢呼。掌声如雷。
将军终于笑了:“你这个老吴!出我的洋相啊!”
台边上的警卫员装模作样地端上一碗水:“团长,您润润嗓子。”
将军把警卫员一扒拉:“你小子也敢给我凑热闹?一边待着去!”
战士们嚷嚷着,渐渐成了整齐的喊声:“罗团长,来一个!罗团长,来一个!”
将军说:“好!来一个就来一个。”然后装模作样的捏捏喉咙,伸伸胳膊,唱了起来——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战士们立刻乱哄哄地叫起了“好”。
将军有板有眼的唱着——
这一般虎将哪个有……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敲击将军命运的马蹄声急促地传来了。
两匹战马热汗淋淋的飞奔而到。保卫局那个被人背后喊作“韩疤子”的副科长飞身下马,大步穿过席地而坐的战士,径直登上了土台。那个叫何大毛的小战士拴好了自己和韩疤子的马也追上来了,
战士们惊诧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政委起身迎上去,喊了一声:“韩副科长!”
韩疤子不理睬政委,一直走到将军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看将军,一言不发地打开皮挎包,拿出一纸命令。
将军当兵以来一直“亨通”的官运就在那一刻突然拐了一个弯。
将军的独立团团长被撤掉了。
而且还要立刻被韩疤子押解去军部接受“组织审查”。
将军怔住了。
政委怔住了,
将军的警卫员怔住了。
台下的战士们全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韩疤子说:“请你把枪交出来。”
将军没有动。将军看着韩疤子手上的那纸命令发呆。
韩疤子又大声说了一遍:“罗万山!把你的枪交出来!”
韩疤子看看何大毛,何大毛立刻上来下将军的枪。
警卫员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何大毛的手。在这同时台下一阵骚动。将军看见不少战士抓着枪站了起来。将军看见韩疤子也拔出了枪。奇怪!向来反应敏捷的将军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幸亏政委啊!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政委疾步走到台前大吼一声:“都给我坐下!”
然后又强笑着对韩疤子说:“韩副科长。冷静。冷静。”
看到战士们都坐下去了,韩疤子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用那只小手枪点着将军,掩饰不住得意地说:“罗万山,我告诉你,我有权随时枪毙了你!”
将军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将军交出了自己的驳壳枪。然后在战士们惊诧莫名的目光里被押出了会场。
驳壳枪背到了何大毛的身上。枪带很长,驳壳枪垂到何大毛的大腿上,一下一下拍打着。
将军的警卫员不甘心的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向团部走去。去那里拿将军的行李。
走进村口时他们碰到了司务长。毫不知情的司务长迎上来说:“团长,猪买回来了。可是没人会杀啊! ”
将军说:“我来杀!”
司务长怔住了:“团长,你、你还会杀猪?”
将军说:“人都会杀,还不会杀猪?”
那头猪捆在长凳上嚎叫着。将军走到跟前,从警卫员背上一把抽过大刀,噗的一下一把刀全捅进了猪肚子。
猪血溅了将军一脸一身。
他们走上了热浪蒸腾的戈壁滩,三个人,三匹马。不过,将军的双手是被反绑着的。韩疤子说怕将军跑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将军思索起死亡的意义和价值。将军当然绝对的知道自己不是反革命,不是托派,不是特务。可是,重要的不是你是不是,而是上级说你是不是,将军想起了独立团的前任政委。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从大城市跑到革命队伍里来的年轻人,说一声托派就被砍掉了脑袋。将军弄不清什么是托派,可将军有眼睛,那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