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佛手

作者:胡西淳




  一
  
  知道吗?天津谦德庄跤场散场后,那把持跤场的老师傅是这样训诫徒弟们的:我跟你们说,你们练的那两下子,差远啦!哪天进来一位瘸子,备不住把你们撂倒,告诉你们,踢场子的高手,可都在门外边!
  高手在门外边。这是跤场流行的话,既让摔跤人练功不辍,又对门外人恭敬有加,这话多周到。
  没错,高手在门外边。
  门外边是哪?说小了是各家大门外,往大了说,可就专指咱天津卫啊!天津卫。不就是北京城的大门外吗?!
  北京出名人,天津出能人。你在北京出了名。就可以轻松冠以全国“著名”;你在天津“能”一回。到哪也是大能人。一句话:这可都是中国的人精儿啊。
  津京出人杰,但风骚不一。就如同都种白萝卜、青萝卜,虽都是萝卜,可味儿大不一样。北京的名人,多是玩儿官场弄政事,而天津的能人,是耍手艺、玩儿技术。说实在话,咱天津人还挺看不起那些玩儿官场弄政事的人,因为他们自家门口子就有一批这样的人,天天看,看够了、看腻了!
  自清末民国,天津租界住了一大批下野的政界名人,这帮人得势便进京,张牙舞爪,失意就垂头丧气,回租界一眯瞪。他们背后煽风点火是拿手好戏,导演兵变、政变就像“玩儿票”唱戏似的。难怪咱天津人都不怵名人呢,因为咱家门口子蹲着一大帮总统、总理、督军、总长、遗老遗少呢。一大帮究竟是多少?嘿,不多——五百多位!
  你别不信,名气大的有退位的溥仪,总统有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至于总长、军师旅长一类的人物,你出门保准能撞见一位。
  你说,这帮人都是咱邻居,咱还在乎谁。
  天津人见多不怪,并不拿这帮玩儿权政人当回事,真让老百姓常挂嘴边并从心里钦佩的,是那泥人张、风筝魏、刻砖马、木雕刘、苏氏膏药、狗不理包子。为嘛?因为天津人拥戴这些民间能人,从心里钦佩他们降人的手艺和绝活儿,都觉得人活到这份儿上:才算混出了个人模狗样,才算修炼成正果。用现代的词儿,叫实现自我人生价值。
  今儿,咱就说说有手艺绝活儿的能人。
  在天津卫谦德庄跤场不远小聚兴里,住着一位山东汉子,名叫刘大仓,人们只知他逃荒到了天津,干过各种杂活,人长得高而瘦,凡认识的都叫他外号“麻秆儿”,你提刘大仓倒没人知道。这“麻秆儿”怎么成能人呢?这话咱还得从他那身形开始。
  人在津门混饭吃,得有三种能耐,一是玩儿坑、蒙、拐、骗,空口说白话,口吐莲花,唾沫星子淹死人,死人说活了,活人说蒙了,凭三寸不烂之舌混饭、积家业;二是混打混闹,做混星子,玩儿“死签”,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砖头往别人脑袋上砸,要是砸不过别人,就砸自己的。用溅出的血说话,凭玩儿命的经历,混一块地皮,从此站在这块地皮上白吃白喝;再一种就是自个儿身板儿硬朗,在河边脚行充苦大力,二百斤铁锭搬运腰不疼、气不喘,四五个面袋子压肩膀上,装船卸船一溜小跑,凭汗珠子摔八瓣儿,混一口硬实饭吃。
  这麻秆儿,哪样儿也不占,这不就等挨饿吗。
  嘿,老天爷下米粒儿——心疼瞎家雀儿。麻秆儿天生一双巧手,一块洋铁片,他剪几下敲敲打打就做个洗衣盆,剪下的小铁片零头他弯两个弯儿,用锡一焊,又成了口哨,沿街一走就换钱,凭着他一双巧手四下忙活着,总还能混碗粥喝。他平日里忙着收破烂,背条破麻袋。边走边吆喝:破烂的卖!
  麻秆儿走街串巷,常到租界有院子有小楼的家门口转悠,有时收破烂倒成了幌子,真正目的,是帮人家干活儿。
  官不打送礼的。民不烦帮已的。总来帮助干活儿的人,脸儿混熟了,人家心安理得让他干。麻秆儿进院门,便帮人家收拾院子、修花池子、扫过道灰土,反正他人瘦,干这些小活儿计正好。他帮人干了活儿,人家就欠他的情,有那旧衣服、烂袜子、破锅烂铁都给了他,这些东西他转手就换钱。租界里的人家,日子过得殷实,那破烂中常夹着好东西、好物件儿。旧衣服里难免有条半新的羊毛围脖,烂袜子里备不住有一卷钞票,至于废铜烂铁,麻秆儿看得更仔细,可用的或将来有用他都留下来,几年下来他那窄小的院里堆满各种金属物件儿。
  中国几千年就是农业国,那时所见的铁器一是锅,二是农具,再就是铁匠炉的马掌和刀鲥冷兵器。到麻秆儿这一辈,终于可以端详大小铁块铁片,并能动手丁丁当当一通鼓捣。他能琢磨、能划拉,东拾一把废车条,西捡一个破轮圈,一顿穷鼓捣,攒起个车轮,几天后竟做个手推车,从此收破烂有专车了。他喜欢收集旧锁,大小铜锁、铁锁,不论好坏,收集有小半筐,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躬着他那大虾米腰瞎摆弄。渐渐地,他能打开所有的锁,包括那锈死的,他用机油泡泡,三鼓捣两鼓捣总能鼓捣开。
  麻秆儿服瞅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媳妇,他是自己疙饱不饿的主儿,几年穷熬苦攒,挣下了一间破房和那能放四五个筐的小院。1932年秋,经人说和,他与一位刚死了男人的一个病寡妇成亲。从成亲那天起,这小院里就有一股中药味儿,但麻秆儿不烦,甚至觉得这不是一般的药味儿,是让他动心的女人味儿。这味儿能引起他的联想,引他冲动,因为他自已和媳妇身上都是这种味儿。媳妇虽病病歪歪的,但尽职尽责,一年后便怀孕,可惜头一胎没落生就死在腹中。怀第二胎时,三义庄中医唐大脉,为麻秆儿媳妇诊脉后说,这胎最好不生,你吃药太多啦,孩子恐怕有残疾。两口子盼孩子心切,虽然中医唐大脉的话也往心里去了,可又不能全信,隔着肚皮他能看清了吗?再者,俩人盼孩子盼得眼发直,媳妇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捂着肚子冲麻秆儿惊喊,动了,动了,他在我肚中又动了,小腿在蹬。
  你说,这么个活泼乱动的生命,两口子能不要吗?
  十月怀胎,足月生下来了儿子,小鸡鸡冲人,胳膊腿不少,哭声很大,两口子乐坏了。可没过多久,他们仔细看孩子时,孩子左手像鸡爪一样紧攥着不松开。麻秆儿着了急,又请中医唐大脉看了,说这是胎里带,没办法。
  两口子暗想,小孩子长长就好了。谁知长到三四岁那手仍赛鸡爪子。这手就是一个木挠子,不会抓不会动。街上老太太见了说,这孩子,将来要么街边吃伸手饭,要么大堂有人供奉着,怎么呢?这孩子是佛手!
  手指长在一起,伸张不开,人们戏称佛手。
  虽沾了佛气,可左手废了,不能拿东西,不能干活儿,甚至拿不住馒头。
  麻秆儿看着孩子,又着急又心疼,他知道,让老中医说着了:媳妇吃药伤了胎气,伤了孩子。他看着病恹恹的媳妇,心里想骂想怨,可又不知该骂谁怨谁。孩子不到五岁那年冬天,媳妇一场病,竟撒手去了。
  麻秆儿每天穿街走巷收破烂,推着那辆手推车,那车不知改装多少次了,越改越大越轻快。他将五岁的儿子放在车上,他一边推车一边和儿子说话。这孩子不爱说话,问得不耐烦了也就冒出一两个字:行,是,我去。孩子很乖,不淘气。不看左手,哪点儿也不比别的孩子差。
  这时候的麻秆儿已不把收多少破烂儿看重了,他已由收破烂,转向修钟表怀表、开门锁、修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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