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叶儿随风去

作者:滕肖澜




  一
  
  叶闻莺到车间来的那天,穿一身浅蓝色的裙子,头发松松的扎起,绑一条白手绢。凉鞋式样很简洁,只是两根纤细的带子,往后一串,再一系,便包住了脚踝。叶闻莺笔直站着。眼观鼻,鼻观心,恬静得很。加上五官生得精致,整张脸便给人很舒服的感觉。问题出在眼神上——她的眼神是往里收的,是松的。看人的时候搭不牢,轻轻一碰就落下来。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看她。可她谁也不看,即便看了,也是不大上心,草草了事。这就让人觉得她很骄傲。有人心里嘀咕了:傲什么傲,你还以为是过去啊?渐渐地,大家看她的眼神倒是变的越来越实在,是实实在在的不满,实实在在的气不过。到后来还有点幸灾乐祸。肆无忌惮了。叶闻莺依然静静站着。挺胸、收腹、肩膀微微朝后。她的站姿像松柏,站的久了,便有种气势出来。像练武人的金钟罩,刀枪不入。这层东西护着她,外面坚不可摧,里面却是柔暖无比,像保温瓶的内胆,又似棉衣的那层夹里。叶闻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沉闷又坚实。她知道从此刻起,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开始了。前面的路又黑又长,要一点点去摸索。
  关伟是叶闻莺的师傅。十九岁进厂,干了快十年了。他技术好,耐性也好,因此每次有新人进来,都会跟着他学一阵子。算起来,关伟已经带过七八个徒弟了。叶闻莺的哥哥——叶知秋也曾是关伟的徒弟。那时,叶县长还在任上。叶知秋被车间主任小心翼翼地带进来,宝贝似的交到关伟手上。叶知秋长得蛮俊秀,可惜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有点弱智,讲话还大舌头。关伟挺喜欢“叶知秋”这个名字,用在他身上,可惜了。不到两个月,叶知秋就调到机关去了。关伟早晓得是这个结果,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这十年里,车间里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关伟像海边的大石头,看着潮来潮往,屹然不动。日子久了,大石头上渐渐长出青苔,越来越多,越积越厚。关伟知道,这块大石头就在他心里,硌得他很是难受。空闲的时候,关伟会拿本英语书背单词。背着背着,又想,就算把整本书都背下来又怎么样呢?便觉得气闷。憋在心里,又不能说给别人听。关伟连自己爸妈都不说。实在气闷不过,就拼命地干活。大家都说关伟聪明、能干,知道的人还会叹口气,说关伟就是可惜了。关伟听了不吭声,心里的委屈一阵阵袭来,几近酸楚了。惋惜的人多了,让关伟生出些怀才不遇的感伤,到后来,反倒是另一种安慰了。
  关伟起初以为叶闻莺的名字是“叶文英”,及至看到她的工号牌,才晓得是“闻莺”。关伟想,这对兄妹的名字倒是都不坏。叶闻莺在厂里挺有名气,不全是因为她爸爸。她人漂亮,又会拉小提琴,每次厂里搞联欢,都是她主持。她喜欢在台上穿旗袍。县里偶尔也有女人穿旗袍,但完全是两码事。叶闻莺的旗袍是长在身上的,连着肉的,每一寸都服服帖帖,味道从里面慢慢透出来——别的人穿不出这种味道,跟她一比,就是笑话了。叶闻莺的美,是有些突出的。加上她爸爸那层关系,便完完全全是个仙女了。叶县长倒台后,叶闻莺从宣传科调到动力车间。车间主任分配完毕,叶闻莺朝关伟微微侧身,点了点头,算是对师傅的谒见。相比其他人,已是格外不同了。关伟也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既不格外热情,也不显得夹生。做师傅就该这个样子。关伟对这个女徒弟其实并无太多的好感,纨绔子弟罢了——就像她哥哥一样。关伟把轻蔑藏在心里,包起来,只留条缝,透些气。要让她有所察觉,但又不能太露痕迹,否则就是小儿科了。
  关伟对叶闻莺说,车间里的活儿不太难,仔细些,老老实实按步骤做,就不会出错了。叶闻莺说,嗯。关伟说,这两个月你跟着我翻班,今天我是早班,明天休息,后天做晚班。叶闻莺说,嗯。关伟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叶闻莺说,嗯。关伟拿了一套工作服过来,说,换上吧。
  叶闻莺把长发盘到头顶,戴上帽子,工作服有些偏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叶闻莺看到镜子里的她,愣了愣——都不像自己了。她一声不吭地从更衣室出来。车间里弥漫着塑料和橡胶的味道,起初没什么,时间一长就觉得头晕,还是那种令人烦躁的头晕,恨不得立刻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叶闻莺抬头看,天花板很低,直愣愣的压下来,没有窗户,阳光透不进,常年阴冷潮湿。这里像是监狱——爸爸进了监狱,现在,她也到监狱来了。爸爸判了十年,她是无期徒刑,连个盼头也没有。叶闻莺在心里叹了口气。午饭时,她到哥哥那里去了一趟。那些人正撺掇叶知秋打电话问天气预报。他们把办公室另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叶知秋,说是天气问讯电话。叶知秋便打过去,那边,一个调皮的青年接起来,怪声怪气的说:今天傍晚局部地区将有八到十级地震。叶闻莺沉着脸站在一旁。叶知秋挂了电话,心急火燎的告诉叶闻莺:妹妹,妹妹,要地震了,怎么办?叶闻莺不说话,朝那些人看。他们憋着笑,被叶闻莺这一看,都讪讪的。叶闻莺淡淡地道,地震就地震,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放在过去,这些人是绝不敢这样对叶知秋的。叶闻莺死死地把一口气忍着,好不容易散开来,却像飓风过后的村庄,狼藉一片,更加难堪了。
  叶闻莺在走廊里遇见江厂长。江厂长笑吟吟的,问她,怎么样,还习惯吧?叶闻莺嗯了一声。江厂长说,凡事开头难,慢慢就好了。叶闻莺朝他看。他也看她,意味深长的。叶闻莺忽然笑笑,道:我要是一直不习惯呢?她嘴角一撇,拿眼瞟他。很妩媚了。江厂长心里一荡,刚想说话,叶闻莺截住了他,脸上满是冰霜。她冷冷道:咦,你眼屎没擦干净。说完快步走了。再也不看他一眼。叶闻莺觉得畅快了些。回家时,门前那条林荫小道,再也不是盛夏时缤纷的感觉,吸一口气,鼻尖触到的也是微凉的空气,地上一片片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听着便晓得是深秋了。一眼望去,干净倒是干净,只是过了头,有些清冷惨淡了。
  叶闻莺知道那些人背后会怎么说她。过去就常有人说她骄傲。其实叶闻莺自己清楚,那时的骄傲和现在是不同的。那时的骄傲,是实打实的,现在的骄傲,只不过是陷阱上铺的一层稻草,是虚的,走过去就会扑个空。叶闻莺的心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靠上面一点东西撑着。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叶闻莺弯腰把床底下一个盒子拿出来。盒子外面上了锁。她并不打开,拿布擦拭上面的灰尘。盒子是老货了,斑斑驳驳褪了漆,现出木头的原色。叶闻莺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的,就像它是一件稀世珍宝。叶闻莺静静地看着盒子,露出微笑——这是她的底线,最后那层骄傲,就靠它苦苦撑着。只有看到它,心里才踏实些。
  
  关伟除了教叶闻莺手艺,并不多与她说话。叶闻莺也只是默默听着。俩人一教一学,都在安静中进行。遇到难的地方,关伟就停一停,等着叶闻莺问他。谁晓得叶闻莺并不问,眼睛微抬,等他讲下去。关伟径直讲了下去。末了再问她,叶闻莺稍一思索,居然都答了出来。关伟这才知道她与她哥哥是不同的。叶闻莺不说话,垂手站在一旁。她看上去恭恭敬敬,比车间里每个人都温婉得多。关伟却看出她这恭敬中透着不恭敬,她是有些不屑的,她愈是不说话,心里的话就愈多,一条一条都在脸上写着呢。这样才难办,你还不能说她,说了就是落了下风了。关伟不喜欢她这种气势。气势这东西谁也看不见,可就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实实在在把关伟压了下去。关伟心里清楚,压他的是什么东西。
  关伟讲到最难的环节时,停下来看叶闻莺。叶闻莺依然是不吭声,眼珠微微动着,应该是在琢磨。关伟想,要是你连这个都懂,我才服了你。这时,车间主任过来了。关伟让叶闻莺去机器上操作。叶闻莺慢慢地做,做的都不差。关伟故意拿刚才的内容考她,这回叶闻莺难住了,愣在那里。车间主任皱皱眉头,说,还是要加强学习啊。车间主任走后,叶闻莺轻声问关伟刚才的难题。关伟讲了一遍。叶闻莺说,能不能再讲一遍?关伟又讲了一遍。叶闻莺沉吟着。关伟知道她没有全懂,便让她演习一遍。叶闻莺果然还是做不来。关伟也不责备,一遍一遍地教。叶闻莺脸有些微红了,睫毛不停闪动。动作更不协调了。关伟晓得她是有些难为情了。做到第六遍时,她才彻底学会。关伟看看表,说,该下班了,去换衣服吧。叶闻莺换好衣服出来,说句“师傅,我走了”,默默走了出去。关伟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似是被熨斗熨过,本来坑坑洼洼,一下子平坦了,顺了许多。旁边一个同事夸他好耐性,说,也只有你啊,换了我老早不耐烦了。关伟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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