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波湖谣

作者:陈世旭




  一
  
  棉花长到齐腰高的时候,是一年里最热、白天最长、棉花地也最忙的日子。农场地多人少,摊到一个人头上有近十亩。棉花地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像是永远不得到头。草长得疯快,前面锄头响,后面脚板痒,早上天不亮出去,晚上摸黑回来,早饭和中饭碗还没有放落,上工的钟就响了。上下午就靠中间两次歇坡透口气。歇坡的时候,洲上原来的老职工男人抓紧时间抽烟、眯觉,女人抓紧时间做针线;城里来的新职工打打闹闹,不得安生。
  老细是老职工,却挤在新职工堆里。
  老细一生一世最大的志向就是讨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妖婆做老婆。洲巴佬说的“妖婆”就是漂亮女人。初中上陈胜那一课,陈胜种田的时候跟人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别人笑他,他说别人是燕雀,不知道他的鸿鹄之志。老师讲得抑扬顿挫,唾沫星子喷到前面几排同学的脸上,要大家学陈胜,不光是学他敢于斗争,反抗压迫,更重要的是学他从小树雄心立壮志。下了课,大家议论纷纷,说陈胜真是有种。只有老细叽咕,说他只想做燕雀,过蜜糯日子。问他的蜜糯日子是什么标准,他说起码要有个搂到怀里不想放手的老婆。大家起哄,逼他说出什么样的老婆他才会搂到怀里不想放手,他扭捏了一会儿,干脆直了喉咙说:有文化的城里妖婆。他明白说出来,大家倒没趣了,许多人也跟着说,老细说得也是,我们这样的洲巴佬,白天锅里有得煮,夜晚床上有得杵,还想怎样?老细比我们还有志气,他还想杵城里的,还是妖婆!
  洲上没有高中,上高中要去县城。本来有接近城里人的机会,但老细家里供不起他进城读书。初中毕业老细回家种了两年棉花,就去当兵。原想当兵也能见世面,没想到他进的那个兵营扎在深山里,比洲上还闭塞。老细想来想去,只有立功,当英雄,才能出头。山里有条铁路穿过,有一次,火车临近的时候,他刚好从山坡上走过,忽然发现铁轨上横了棵树筒子,于是飞奔而下,把树筒子推下铁轨。他果然立了功,当了英雄,报纸广播到处宣传,真的接到了城里女学生的来信,有的还夹了照片,还真是妖婆。但公安部门私下里调查,最后认定那根树筒子是他自己事先放上去的。念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差点酿成事故,部队让他提前复员。他又回到洲上。
  不过,现在的洲上已不是他当兵前的洲上,来了许多有文化的城里妖婆。他曾经日夜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想到天鹅有一天飞到了嘴边。
  农场在各个生产队专门为这批城里来的社会青年盖了屋,几个人共一间。老细家是土改时从江北过来的移民,他说自己也是外地人,不是土生土长的洲巴佬,非要住进去。生产队毛队长是他老子,被他磨不过,只好答应。那班城里社会青年也该有个老职工照应。这样,就在那排新屋顶头的一间隔出半间给他单住。毛队长的盘算里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儿子有几根花花肠子他还不晓得?能不能得逞,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老细这一下算是一匹狼进了羊群,想叼哪只叼哪只。但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得味。城里下来的这些妖婆,虽然个个没有结婚,却也没有个个闲着。男男女女起先还装模作样地跑到坝外的柳树林子里去摸摸捏捏,后来有人干脆就在屋子里搞得鬼哭狼号,没事就搂着乱啃,在床上滚成一团。老细看得听得口水直流,却没有自己什么事。馋得实在难受,白天在棉花地只要高音喇叭播女声独唱,他就大声长吁短叹,说妖婆的声音听不得,一听就长三只脚。说话的时候眼睛两边睃,看城里妖婆有没有笑。若是反应不怎样,他就自己唱起来:
  
  油菜开花蹦蹦黄,
  我爱大姐五六行:
  一爱大姐糖包饼,
  二爱大姐饼包糖,
  三爱大姐鸳鸯枕,
  四爱大姐象牙床,
  五爱大姐磨刀石,
  六爱大姐救命王,
  …………
  
  唱得怪腔怪调,淫声浪气。一到歇坡,他就更来了劲,抓紧时间跟城里人打成一片。问问这个生活习不习惯,想不想城里?问问那个“毛选”学到哪一篇,有没有想过入团?等等,跟男的搭讪几句,屁股就挨挨擦擦往女的身边移。哪晓得这班城里妖婆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几个泼辣的一声齐吼,也学着当地老表嫂对付这种骚男人的样,把他推倒在地,捉手的捉手,按脚的按脚,大呼小叫地扯他的裤子,看他有没有长出三只脚。为首的叫糖包子,特喜欢打闹,尤其跟男人打闹,好比过年。
  报上叫的这帮“社会青年”,文件上叫“城市闲散人员”,都没有读几年书,从小在社会上瞎混,工厂招工没人要,给居委会动员到乡下来。说是“动员”,其实有强制性,但糖包子是自愿的。她家里就这么个独生女儿,不是动员对象,巷子里平时一起混的人都走,她也非走不可。娘老子把她锁在屋里,她打开屋后的窗子,从楼上一跃而下,跑到别人家躲起来,直到下乡。
  到农场的那天,上百人不成队形地站在一排低矮的瓦房前面一个长满了蒿子的场子上,听农场的赵书记作欢迎报告:
  “欢迎你们,早晨八九点……”
  刚开头,人群中的糖包子就杀猪似的号起来: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然后就满地打滚,搅得尘土滚滚。
  先前农场派到城里去招工的人说这里植棉场,是天然公园,树林子密,草厚,年轻人在上面狮子滚绣球,斗巴巴——就是抱着啃,过劲得很……说得他们心里发痒。但是说的人不直接说种棉花的农场,故意说“植棉场”,让他们听成了“织棉厂”。让他们上了当受了骗,一帮人就跟着闹起来。自然闹不出结果,该去哪里还是去哪里,农场各个生产队早有人赶了牛车,开了拖拉机在边上等着。到了生产队,进了那排新盖的屋,糖包子就有说有笑,什么事也没有了。
  后来大家才晓得,那是因为她一眼看上了生产队来接人的老细。
  老细那天也一眼看中了一个人,众人闹事的时候只有她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老细盯着她,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来,他日思夜梦的城里妖婆就是这样的人。农场干部念名字,他一下就记住了她叫“韩冬”,不像女人的名字,但像她,听着就冷。
  让老细发急的是,她总不注意他。老细唱荤歌,说荤话,只有她总不笑,老细跟糖包子她们打闹,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到老职工女人当中,跟她们学绣花、纳鞋底。
  
  二
  
  装完最后一车麦把,日头已经下去很久了。老细闷头把牛车赶到大路上,一点没有警觉后面跟着一个人。
  过沟的时候,牛车嘎地一响,套在轭里的牛有些不耐烦。老细在牛背上轻轻地敲了一鞭棍,牛屁股触电似的颤了一下。然后,麦把堆得像半座山一样高的牛车就巍巍地移动起来,响起了车轮缓缓转动发出的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巨大声音。响声断断续续,传得很远。
  高过人头的车轮是用二三寸厚的硬木板拼起来的一个巨圆。车轴直径上尺,没有辐。车辋外包着一层厚厚的铁箍,在沙子路上碾出一道道深槽。隔不多远,那些槽就连成一片,成了个低洼。这种笨头笨脑的牢靠扎实,这种迟缓、厚重、有力的节奏,这种悠远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都有点像老细。
  前面的路变得晦暗起来。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树还没有落尽叶子,枝桠在半空中密密地交叉,模糊一片。粗大的车柄湿漉漉的,下露水了。刚才装车时汗湿的背脊开始作冷。老细放声唱起歌来:
  
  情哥说话不在行,
  大姐哪有五六行?
  一没开当铺,
  哪有糖包饼;
  二没开作坊,
  哪有饼包糖;
  三没学裁缝,
  哪有鸳鸯枕;
  四没学木匠,
  哪有象牙床;
  五没学剃头,
  哪有磨刀石;
  六没学郎中,
  哪有救命王。
  …………
  
  歌声又尖又细,像游丝一样在半空中颤颤悠悠地抖。一支打情骂俏的小调,给老细唱得变了味。
  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横在路头的堤坝。沿着坝脚的桑树林子露出高低不齐的屋顶。跟在后面的糖包子心里火烧火燎。她巴不得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头,那样她就可以一直听老细唱下去。现在老细等于是专门给她一个人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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