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风衣旋转的城市

作者:赵 刚




  周元在四十年的生活中始终都扮演着一个倒霉蛋的角色。他出生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由于早期的营养供给不足,导致他的成长极其艰难,其他孩子随便打个喷嚏身高都会蹿高一截,他却像一棵根基遭到损毁的植物一般地拒绝生长,偶尔长一点也跟偷窃似的,别人一声咳嗽都会将他吓得缩回去。他的身体发育从十五岁便停滞了,起码个头再没长过。此后二十五年的时光中他的身高始终停留在一米六上下——大多数时候是一米五七,偶尔遇到晴天或者某个节日他的身高会无端地上蹿到一米五八或者一米六,但是这种时候并不太多,对于周元而言,生活中的晴天和节日并不多,因此身高达到一米六的时候就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在后来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中他始终以一副半大孩子的模样扮演着生活中的成人角色。因为身材矮小,他在生活中的自然竞争力就很有限,别人顺手能做到的事情对于他却困难重重,譬如街边的一棵果树上的果子成熟了,正常身高的人路过树下时伸手摘下一个就吃起来,这种简单的事在周元看来却很伤脑筋,他如果要吃到果子,先需要一段距离的助跑和弹跳,假如这棵树长得再高一点,那他的助跑和弹跳就不管用了,他需要架起长梯,一点一点爬到树上才能吃到梦想着中果实。而生活远比那一枚果子要委婉、复杂、繁琐,一个人也不可能整天扛着一架长梯在生活中奔波来去的……
  人可能越是缺少的便越想得到。初中时一次作文课上,语文老师命题《假如……》要求学生写一篇作文。周元写的是《假如命运借我十厘米身高》:
  ……假如命运借给我十厘米的身高,我要像一个男人那样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我要像流氓一样和另一个流氓打一架,我还要劈柴喂马周游世界……假如命运借我十厘米身高!
  这篇作文感动得老师以及众多女同学们泪洒课堂,许多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高匀给周元。但是愿望毕竟是愿望,周元终究没能从美好的愿望中多赚一点身高。他的生长就此停滞了,身高是一米五七,时间是十五岁,初二。因为身高方面的原因,他与生活的关系逐渐变得紧张起来。周围的男同学们一没事就找他的茬。在学校里他没少打架,当然所谓的打架最终都会演变成为周元单一方面的挨打,对此他从不退缩,一遇到挑衅立即起身应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了中学的最后阶段,好像学校里所有的男生都等着和他打架似的,他总有打也打不完的架,你前一分钟看见他还好好的,过一分钟再见到他时已经鼻青脸肿的了。
  尽管成长在身高上为周元留下了无法泯灭的遗憾,但是在学习上周元倒是很出色,即使在打架最频繁的阶段,他的成绩也始终稳定在班级的前五名,这让那些打赢了他的人备感不爽,也愈发仇恨起周元来;换个角度看,在某种激烈的情感持续骚扰下依然能将学习伺弄得周全妥当,周元的内心也是极端褊狭的,其中肯定掺杂着偏激和变态的力量。仔细分析这种人其实相当可怕,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当然这是后话,暂且略过。
  在学生时代,成绩成为周元抗衡成长缺憾最有力的倚仗。照此趋势发展他极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出人意料的是高中毕业前夕他却主动放弃了高考。此时的周元已经从内心厌倦了学生生活,在他认识中所谓的学校生活就是一场怎么也打不赢(完)的架,而他已经被架打了许多年,不想在接下去的四年中继续挨揍了。于是他主动放弃高考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参加了工作。但是进了单位并没能改变他的生活处境,首先他的身高并未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变化,其次走上社会之后他面对的生存内容突然被无限放大了;在学校时他只担心挨打,到了社会上之后他面对的则是升职、加薪、人际关系、分房等种种压力,这一切都是一个小个子男人无力承担的。事实上他在工厂里的处境极其尴尬,一直干着最脏最苦的活却拿着最微薄的工资,周元内心愤懑却无可奈何,他无力测出生活的实际边界,也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生活,尽管也曾试图谋反以期推翻生活强加给自己的不公,但是折腾出的动静却小得跟耗子似的,整个没人理睬。直到这时周元才发现学校生活还是让人留恋的,起码在学校时只要能躲过一次挨揍就很幸福了。
  在周元伤心绝望的危险关头,一场婚姻拯救了他。
  周元是在工作四年后结的婚。媳妇是本单位的一名女工,叫钟力萍。学生时代的钟力萍在市体校接受过五年的女子柔道训练,后来因为成绩始终上不去被淘汰进了工厂。钟力萍身高一米七,模样不赖却有失精致,属粗糙形。身体最惹人的部位是臀部,浑圆、紧凑、结实,瘦弱一点的男性被撞一下都会导致骨折。钟力萍的性格开朗,人缘极好,在单位里是众多单身男性追逐的目标,一场角逐过后,留下的胜利者却是周元。对此结果所有的追逐者都似遭受了侮辱一般,其中尤以周元所在的车间主任为最。车间主任一米八的身高,相貌堂堂,自觉与钟力萍是天造地设的绝配,一度与钟力萍有过一阵感情上的纠缠,具体深浅外人不知,没料到最终却输给了跟一只耗子似的周元。车间主任心里的那一口浊气始终喘不匀。他不便和钟力萍计较,只把一腔邪火全撒在了周元身上,平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周元的日子顿时艰难起来,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不说,奖金还经常被车间主任找出各种理由扣掉。周元逆来顺受惯了也不多言语,钟力萍却不干了,有一天找到车间主任,质问他为什么总和周元过不去?车间主任叼着半截香烟爱理不理地说这是我们车间的事情,你管得着吗?钟力萍说现在周元和我是一家了,你扣他的钱就是扣我的钱!两个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车间主任嘴拙,逐渐落了下风,也是急不择言,情急之下冲动地说了一句,你他妈屁股上有几根毛老子都知道,死一边去!钟力萍脸刷地红了,愣怔了约两三秒,突然发作,大喝一声,一把抓住车间主任的肩膀,一侧身一弯腰,一贴一靠一背一使劲硬生生地将一米八的大个儿像一捆稻草似的摔了出去;动作速率极快,车间主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摔倒在了地上。人瘫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嘴唇中还叼着那半截虚弱的烟屁股。
  这是钟力萍自打进厂唯一一次出手,只一次便让大家知晓了她的厉害,从此没人敢惹她了。在这件事中无端得利的还是周元,在车间主任倒在地上的一刹那,周元摇晃着从生活中站立起来了。生活从此对周元客气了许多,每次见到周元时都堆着笑脸,还不时递上根烟使劲地拍着肩膀和他套近乎。
  周元在工厂待了二十多年。除去前面的四年不说,后十几年的时间中因为钟力萍雌威的庇护,他在生活中鱼似的活得悠闲自在的,成家了,花开了,孩子出生了;天黑了,天亮了,孩子长大了。虽然后来的生活内容包括细节并非十全十美,但是总体上还过得去,别人有的他也没少什么,就是说他后来并没让生活拉下太多,这对于一个不具生活竞争力的小个子男人而言已经是不错了,对此周元很知足。如此这般地又过了十五年,周元四十岁的时候,生活忽然对他变了脸。先是孩子莫名其妙地长大了。孩子小的时候很讨喜的,整天笑吟吟的,见人就往对方身上爬,肉乎乎的小脸蛋儿谁见到都想亲一口……可后来孩子忽然长大了,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呼的一声就长大了。长大后的孩子瘦得跟竹竿似的,平时神色阴险冷漠,一脸的坏样,别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不由得会咯噔一下,直泛凉意。这孩子不大搭理人,别人也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在琢磨什么。这让周元很不习惯,当初那个人见人爱跟个肉蛋似的孩子哪儿去了?孩子尽管行为怪异,但是并没有为周元惹什么大麻烦,让周元心烦的是随着孩子不断地升学,学费开支逐渐大了。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早对自己死了心了,仅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希望有一天儿子能出人头地,以此来圆自己当初对于生活的一份梦想,因此在孩子的学习花费投入上尤其的大胆,胆大得近乎到了不计成本的地步,孩子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如此一来本来就不富裕的生活便显得紧了,本来指望咬牙再挺个三五年,把孩子培养出来了就好了。可天有不测风云,一桩变故突然发生了——周元下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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