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弃猫阿惶

作者:张 翎




  闹钟一阵叮当狂响,将小楷从梦里骤然擂醒。坐起来,心犹跳得万马奔腾的。拽过一角被子来捂在胸口,方渐渐地平伏了些。从被子里探出一只脚来揿床尾的闹钟,却死活揿不下去,才猛然明白过来今天是单周的周六,不上班。那响动不是闹钟,是门铃。
  是尚捷送阿惶来了。
  小楷咚的一声跳下地来,冲进洗手间,哗哗地开了龙头。刷牙是来不及了,只能蘸湿了一根指头上上下下抹了抹牙齿,又掬了一小捧凉水将头发胡乱顺了顺。镜子里的那张脸带着两抹初醒的潮红,看着马马虎虎还算顺眼,这才趿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一边走,一边想,其实,自己什么样的烂样子尚捷没有见过呢?那段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竟然没有在乎过。现在还在乎什么呢?
  那时小楷刚来多伦多,尚捷还在大学里念博士学位。导师手里只有半份奖学金,那另外的半份,是要靠小楷打工来挣的。都是打工,小楷和其他陪读太太打的却不是一样的工。其他的太太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搭地铁转公车,要么去中餐馆洗碗当女招待,要么到华人超市择菜收银,而小楷却从来不需要出门。小楷的工作是看护公寓楼里一家邻居的三个孩子,各是五岁三岁和八个月。早上上班之前父母把孩子搁到她家,晚上下班之后从她家里领回去。衣服食物饮料等一应用品,都是父母准备好的,一天一个大包,她只需要伸出手来接一把就可以了,连门槛都不用迈出去。她既然不需要出门,也就不用操心衣着打扮的事。早上起床是什么样子,晚上上床也是什么样子。一天除了刷牙的时候免不了在镜子跟前晃一晃,她几乎连自己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出国前置办的一箱子时髦衣装,在衣橱里一动不动地挂了几年。当她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胖得穿不进去了。那时尚捷的心思都在论文上,家对他来说也就是吃一顿饭睡一宿觉的地方。她以为他根本没有在意她的样子,可是她错了。等到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事情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旋涡。
  外边下雪了。
  今年是个短秋,枝头的叶子还没有落完,冬就来了。雪是那种毫无重量的干雪,飘在空中,是灰蒙蒙一片的粉尘。落到地上,还是粉尘,只是颜色更脏了些,半天也踩不出一滴水珠来。风像一匹饿久了的狼,声色凄厉,却没有多少力气,树枝摇得有些虚张声势。小楷开了门,看见尚捷站在门口,脖子矮在绒衣领里,结了霜的眼镜像两块过期泛潮的橡皮膏,模模糊糊地贴住了两只眼睛。大衣前襟鼓鼓囊囊的,里边裹的是阿惶。
  尚捷一进门,阿惶就从他的怀里蹿出来,摇摇晃晃地朝小楷滚过来,咻咻地闻着小楷的脚趾头。挨个闻过了,就将身子往地上一倒,摊开四蹄,露出黄黄的一个肚皮。小楷知道那是要她挠痒的意思,就蹲下身来,上上下下地挠了起来。阿惶顿时嘴大眼小起来,呼噜声大作。挠了几个来回,小楷突然发现阿惶的左前蹄软软地蜷成一个球,总也不肯伸展开来,就拿手去掰。这一掰,阿惶就呼地站了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却用的是三条腿。
  “昨晚从楼梯上摔下来,可能伤了筋骨。观察几天,若还不好,就得去看动物中心的兽医。”尚捷说。
  阿惶是一只三岁半大的母猫,是小楷尚捷从动物收留中心领养的。那时尚捷每晚都要去学校准备论文,留小楷一个人在家里,看不懂英文电视,又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谈天,很是无聊寂寞,就央求尚捷养一只狗做伴。说了几次,尚捷都不吭声。后来实在逼不过,才说有时间学点英文不好吗?托福班口语班写作班,什么程度的都有,随便找个班就行。小楷说这三个小鬼累了我一天,学不进去呀。尚捷的脸紧了一紧,说那你就准备这么做一辈子睁眼瞎?起码你得听得懂医生警察天气预报吧?小楷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是有你吗?咱俩有一个通英文就行了。这一辈子,我反正是赖上你了。尚捷无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天天遛狗太麻烦,不如养一只猫吧。
  第二天俩人到宠物商店一问价格,伸出去的舌头半天没有缩回来,却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后来有同学告诉他们东城有一个动物收留中心,可以免费领养动物。俩人去了那里,几个大厅,满满的都是笼子,横看成排竖看成条,装的都是猫狗。小楷喜欢纯白的,尚捷喜欢带花点的,一时看花了眼,却只是决定不下。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尽里头的一个角落,指了指一个挂了红牌的铁笼,叹了口气,说:
  “这一只,今天再没有人领,明天就得处理掉了。”
  笼里是一只黄狸猫,身子极小,双眸却大如琉璃珠,一张脸上除了眼睛似乎一无所有。毛发稀疏斑驳,背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秃斑——像是烫伤。见人来,只往角落里退,退到再无可退之处,就将脊背拱起,几根瘦毛直直地张开,如风里的蒲公英。
  “这一窝猫一共是四只,被主人遗弃在高速公路上,都受过伤。我们收留后,治愈了,其他三只很快就被人领养了,这只因为身上有块疤,破了相,一直没有人要。收留中心的地方小,动物太多。如果两个月内没有人领养,就不得不注射处死。明天它就满两个月了。”
  小楷问它有名字吗?说有,叫耶露。小楷的英文虽然有限,也知道耶露翻成中文,就是阿黄的意思。小楷轻轻叫了声“阿黄”。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那高耸的脊背却渐渐地平伏了些下去。小楷从兜里掏出一张口香糖纸,窸窸窣窣地揉成一团,放在掌心,将手伸进笼里引阿黄。阿黄迟疑了半晌,终于缓缓地走过来,将鼻子凑在纸团上,咻咻地闻了几下,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楷的手。工作人员说神了神了,这个耶露,从来不理人的,倒和你有缘呢!没话说,它就是你的了。耶露湿漉漉地看了小楷一眼,小楷心里不由得牵了一牵,回头看尚捷,尚捷顿了一顿,说就是它吧。
  工作人员千恩万谢地准备着一应领养文件和搬运的纸箱,说耶露今后的一切医疗费用,都由中心负责,有病有痛就来看我们的兽医。小楷捧着纸箱坐进车里,像是捧了一件易碎瓷器,一路阿黄阿黄地叫个不停。尚捷忍不住笑了,说看它那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还不如叫阿惶呢。
  于是阿黄正式易名阿惶。
  阿惶跟小楷尚捷到了家,马上钻进了床底下,任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尚捷将动物收留中心送的猫食倒在一个小碗里,放在床头,又在旁边搁了一碟子水,阿惶却正眼也不瞧一下。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还是这样。到了第三天早上,小楷再也忍不住了,就给动物收留中心打电话讨教。那边的兽医说狗跟主人走,猫跟环境走。环境变了,猫就什么也认不得了。只有找出它最喜欢的口味,耐心哄诱它吃。小楷和尚捷立刻跑去宠物商店,买了一堆各样口味的猫食,摆开五六个盘子,哄阿惶吃,阿惶依旧不吃不喝不动。到了第四天晚上,俩人听着床底下一丝动静也无,以为阿惶死了,就顶了一头灰尘爬进床底下查看。慌慌地拖了阿惶出来,已是气若游丝了。尚捷灵机一动,想起冰箱里有一瓶牛奶。就将牛奶放在微波炉里温热了,倒在一个小瓶子里,灌给阿惶喝。阿惶虽是百般不情愿,却已经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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